「現在的小說家,最大的故事資產又不外乎城市與家庭。
而不再有從童年即神秘被植入的,貴族階級的文字藝術教養了……」


駱以軍.文

        幾個月前因U的介紹讀了水村美苗的《本格小說》,似乎又經歷了中年後閱讀小說睽違許久的狂魔熱情,真是好看。混雜了《咆哮山莊》、《大亨小傳》、《基度山恩仇記》的陰鬱、狂執、意志神話,毀滅人間場景的,只有在紙醉金迷的繁華年代才可能展示的傳奇牌場。主要是,水村美苗調度日本戰後逐漸衰弱之舊財閥上流社會在慢速凋零過程的貴族仕女們的別墅莊園生活,她們的文學藝術教養,一種我們曾從《紅樓夢》,張愛玲小說印象派存檔的「一座作為高度文明之隱喻的大觀園正在時代風暴中塌毀」之惘惘威脅;仕女們美麗側臉陰影下的陰蟄殘忍;或是不輸石黑一雄《長日將盡》那種高度壓抑節制的「傭佣敘事觀點」……又不斷累聚的陰影,點插畫法式光影娑搖的追憶逝水年華,以貴族造作隔絕著外頭「戰後廢墟重建」與城市中產階級瑣碎細節,造成這個捲入愛情悲劇的男女主角,或另一位高貴情操的大丈夫,得以在一種像希臘神話人物與水妖戀情,那種神秘、純粹、激烈、絕望、犬儒讀者無從穿透的夢境稠質。

  那是我這樣文化背景的創作者一輩子寫不出來的小說。

  如今我們常聽見這樣的感嘆:此間的小說家愈來愈不會說故事了。這當然是讓痛苦寫作的小說家聽了不痛快的一句話。主要是,現在的小說家,最大的故事資產又不外乎城市與家庭。而不再有從童年即神秘被植入的,貴族階級的文字藝術教養了。這無關道德,我所知的同輩小說家,太輕易就有能力寫出像村上龍《Line》那種零件化,無感性的施暴、性愛、吸毒、光怪陸離的城市故障人形的故事群,更高段些的,可能在用功後,可以擬造出一個像保羅.奧斯特《布魯克林的納善先生》、《神諭之夜》這樣的街腳書店(或咖啡屋、酒館)的城市老靈魂們的故事排戲。但我們絕難寫出傳敖斯《魔法師》、艾麗絲.梅《大海、大海》或這本《本格小說》裡那些,有他們呼吸在其中的,進劇院看戲、午後閱讀、聽古典樂野餐,在家庭教師及僕佣的心思的陰影中度過的童年,老被親戚間因不同境遇之應對與評價,對餐宴衣裝、傢俱之講究……那樣一個後天努力難以搭建的紅樓夢或咆哮山莊。

  之後洽因繼文大哥推薦,得了卡內提的回憶三部曲(商務出版),特別是回憶童年時期的《得救的舌頭》,那樣豐饒、高度心智、一種朝著知識、教養在深邃家族故事長廊裏踮起腳用力吸收的童年,真讓我羨慕又沮喪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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