棉花團裡的劍拔弩張

張惠菁◎文

  如果你擁有一種力量,既像天賦,又像詛咒,你會不會使用它?

  人類渴望各種各樣的能力。產生了從實際的科學發明、到「神奇四超人」一類的幻想電影。但擁有一種力量的意義,或許不只是多了個好用的工具--不是壞人在追趕你時,你可以用閃電劈他,就像從口袋裡拿出鋃頭來把釘子釘進木板那樣地單純。或許,情況比較像是這樣:力量與你對等地存在。你與力量的關係,更像是共生,而不是誰擁有誰。

  《在一起卻很寂寞》裡的柳瀨,是個擁有奇妙力量的青年。他能與他人的波長同步,穿透語言表層的矯飾,讀到話中的真實義。

  聽起來很不錯,是嗎?但這個力量的存在,影響了柳瀨認識的世界--那可不是教科書或新聞報紙慣於描述的世界哪。

  例如,他會對發覺兒子是連續砍人事件嫌疑犯的母親,說出:「妳的母愛不過是一種錯覺」,這樣的話來。他的話有其真實性,但也超過了社會約定俗成、能夠接受的標準。

  這是一般人不會敢於觀察到的事。即使觀察到了,也不會開口說出來。

   讓我們簡單整理一下柳瀨所謂的「能力」、或是「詛咒」吧:

  -那能力像一把利刃,切穿表面的掩飾、藉口、成見…,使他能接觸到另一層次的真實。
  -有了這種能力,柳瀨便像是一面鏡子,照出他人的真實面貌。如同書中說的:「映照虛像的實像」。

   有真實是因為有虛幻。

  人類為了維持群體生活,需要有一些規則,一些價值。有些事即使存在,卻不會被公開地說出來。最被廣泛接受的社會價值,往往不是因為其真實,而是最能被一般人接受的公約數。

  這是群體社會存在的條件。社會像是一巨大的棉花團,在它的包覆下,我們免去了許多摩擦,卻也經常說著或做著言不由衷、偏離了本意的事。

  層層疊疊地用棉花團包裹自己,而逐漸遠離了真實。

  柳瀨的能力使他有時能切開這棉花團的包覆。但倘若我們再更深入地理解,柳瀨的能力還有另一面:

  -當他說出的真實,違反了社會能夠接受的價值,便自然地具有一種傷害性。因為,被鏡子照出自己面目的人,會無法接受事實,不知該如何活下去。

  -但每個人內在多少都有自己、或社會主流價值無法接受的部份。例如,一個母親相信「母愛」是社會期待的標準,但實際上,在她心裡,她對孩子的感情是複雜的:是愛,但有時也不愛;也有自私、愛面子等情緒牽扯在其中。這些都會被藏起來,藏在她無法承認,不知如何面對的角落。

  -那些是真實的。是實相無法被社會公約數化約掉的部份。
  -而柳瀨還沒有能力告訴那些被他讀取了波長的人,如何與這真實、與實相共處下去。
  -因為他自己也還無法做到這一點。
 
  柳瀨盡力在壓抑、控制這股力量,以順應社會。於是他的能力,成了掩蓋在棉花團裡的劍拔弩張。如果他是一面鏡子,「映照虛相的實相」,這鏡子是不完整的。在他無法接受自己的能力之前,他所映照的實相也只能是片斷的。因為他也像所有被他讀取了波長的人一樣,被自己的「醜陋」、「不堪」所威脅恫嚇。即使這所謂的「醜陋」、「不堪」,是社會棉花團下的標準──實相永遠無法被化約成這些短暫、片面的標準。

  除了具有特殊能力的柳瀨,書中其他的青少年,像立花櫻,也面臨類似的處境。像是幼獸帶著牠們未被馴化的野性,向成年世界衝撞。這衝撞有時鮮血淋漓,但也有其可貴之處。它使世界不只是一成不變的世故與老成,而能夠更新。
 
  我覺得這是一本未完的小說。

  即使在故事的最後,柳瀨終於面對了自己,我仍覺得是他才剛剛要踏上一趟未完的旅程。

  柳瀨的生命未完成。我們的生命未完成。放下這本小說之後,我們將繼續生活,那意味著更多地與實相共處。  在詛咒的同時祝福,看見醜陋的同時看見美麗,去接受愛當中藏著恨、無私之中也有自私。從那裡開始,走上一趟認識與提升自己的旅程。那是無人能代替我們完成的旅程。


◎張惠菁,作品曾獲中央日報文學獎、聯合報文學獎、台北文學獎、時報文學獎。出版《流浪在海綿城市》(新新聞)、《惡寒》(聯經)、《告別》(洪範)、大田出版《末日早晨》、《閉上眼睛數到十》、《活得像一句廢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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