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柏青

         作家王文興於小說中刻畫一對父子於漫長相處歲月中隱隱的對抗與磨擦,而因此離家出走的,並非是兒子,竟然是父親,小說名為「家變」,至今猶然是臺灣文學重要經典之一。《家變》出版後,無論在情節、語言文字、形式結構上,皆引發激烈的迴響與爭辯,乃至被指為異端,小說結尾,無父的家庭中剩下孩子與母親,然而「兩個人簡單的共相住在一起生活似乎是要比他們從前的生活較比起來彷彿還要更加愉快些。」,如果說《家變》挑戰了所謂的中國傳統倫理下「家庭」之構成,那麼村上龍在其作《最後家族》中,也透過這樣一則「父親出走」的書寫,重新定位與思索現代情境下「家」的存在意涵。    
 
         村上龍的小說總能與當代社會脈動結合,以新興社會問題作為小說中重要構成元素,解剖刀一樣銳利逼現高度現代化社會其後之種種敗亂無序。《最後家族》中以近年來人數增升竟可謂為一族群,閉鎖於室內恐懼與人群接觸之「繭居族」為切入點,擴展而開,書寫一「孩子成了繭居族」四口之家的故事。處於高密度人口結構中,一舉一動必然牽動他人注視且引發連鎖反應之現代日本,「繭居族」切斷了自己與家庭和社會的聯繫,在實體與精神上皆將自己封閉起來。對「家有繭居族」的父母而言,更為迫切的,毋寧是「如何與孩子有交集」,「進入繭中」或是「將他拉出來」,小說中描述家庭成員各盡其所能試圖貼近繭居族孩子的心理世界, 「把孩子帶回這個家來」,但這並不是一個「搶救雷恩大兵」或是「伸出援手拉孩子一把」這樣傳統的制式的,「將有病孩子視為次等的」、「上位者扮演救援者也同時省視、救贖自己」的敘事,面對「繭居」如此複雜而新興的文化依存癥候,「旁觀者」與「當事人」皆是站在一重未臨經的新世界,關鍵竟然在於「拯救自己」、「使自己更為獨立」 ,才能因此獲得進一步溝通的可能。於是小說中種種看似與傳統親子溝通方式相違的相處方式,竟然成為一種重構親子關係的解藥,諸如小說中安排身為一家之主的父親抱持著傳統對於「家」的觀念-「一家人必須一起吃晚餐」,但這因此成為家庭失和的導火線(孩子且對著父親大叫:「我和你是不一樣的人,別來強迫我」),進而引爆繭居族孩子對父親動手,什麼時候開始,一家人相聚只是徒具形式,而父親的出走反而讓孩子冷靜下來重新思索親子相處的種種應對進對,透過「繭居族」為中介,《最後家族》所欲呈現,其實是斬斷那些理所當然視為「依賴」、「依存」的心態之後,去探究「家庭」這一既定形象之下人們所產生的妄念與種種過和不及的投射。
  
        俗謂「家家有本難唸的經」,但實際上,若將家庭拆解成獨立之個體組成,現代社會下毋寧是「人人有本難唸的經」,小說中處理了這樣一個家庭,孩子成為「繭居族」,父親正為公司裁員與家庭生計困擾,母親費心觀照孩子狀況,意料之外對別的男人有了好感,唯一的女兒也因為想多理解哥哥徵狀,認識了同樣曾為「繭居族」一員的玻璃工藝學徒,夢想與他一同前往意大利又為家庭經濟憂心,一個屋簷下,一家子既要承擔自己肩上的重量,又妄想拉起對方的手,那是何其疲憊的一幕風景。村上龍以多角度敘事的方式切入,全景彷彿攝影機三百六十五度飛馳旋轉般,一個家庭成員一個鏡頭,透過她們的眼睛凝視與思考相同事件,由此共譜出一「家庭合奏」-彷彿是可視為整體之一家發生的事情,單向觀之卻不過是不協調的單音,家族共同發生之事件其實是個引子,露出鋒銳尖角,下頭猶然浮沉著龐大敦重的生活本身,小說中呈現的不是同為一家人的「共性」,而是「差異」,不只孩子與父母無法溝通,同一世代結為連理的夫妻之間,都有種種無法彌合之鴻溝存在,也在這樣單獨的個體發抒內心情感的「異聲」中,我們知道,組成一個家庭有多困難,而能彼此相守,那其中的「共聲/生」又何其珍貴。

        小說中安排身為繭居族的孩子在偶然之間,察覺鄰人對其妻的施暴,而在拯救鄰人之妻的過程中,一步一步踏了出來,在這自立亦須依靠他人協助的過程中,繭居族就像是一個「長大的嬰兒」,面對精神宛如嬰兒狀態的成人/半成人,父母的地位是微妙的,如何與孩子相處,在那些因為進退與生活細故摩擦的種種事件中,一方面因為感受孩子的依靠而有一種「重新成為長輩」的威嚴感,卻又因為對方的不成器不如預期而滿懷憂思。最後始然領悟,首先必須堅定自己才能拯救他人。群與己、依賴與自主,小說從基本的親屬結構開始拆解,孩子與父親的關係、孩子與母親的關係、父親與母親的關係、自己與世界、自己與自己的關係,小說透過繭居族的徵狀呈現以及周旁人們不同反應,重新還原那已經被理所當然視為「就應該這樣」的家庭關係,而拆解的最後,是為了重組,小說最後安排讓父親離家,「家」彷彿就因為親人的離去而崩毀了,卻又因此多了迴身的空間,父親與母親重新審視自己的人生,孩子選擇自身的道路,自救才能救人,當一切塵埃落定,他們重新聚首,各自有了自己新的生活領域,精神上卻依然對於彼此有「家人」的認同感,由「家變」而至「變家」,瓦解了傳統形式與倫理關係的「家庭」之後,在現代社會以自己的方式,重新構組一家庭的認同感,「最後家族」也便成了「最初家族」-始終維持其原生的狀態。那也正是此刻的我們必須關注的,「家到底是什麼」、「要如何才能成為家」。 


 
                                                                                                                                     摘自      網路與書<每日一書>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titan編輯病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