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玠安◎文 


  只有在徹底的毀滅後,重生才顯得有意義。

  對我而言,村上龍是一個「重生系」的作家。青春裡的失序的力量,一向是逼使其成就自我力量的最大因子和起始。每讀他的作品,那過程都像是死了一次,進而看見重生的真實與象徵:真實來自於他的誠實,象徵則出自於他天才的小說方式。他是信使,一個責任感的作家,那責任不僅是自身感知與存在的探索,更有著對於社會現況和時空失格的質問。透過文學,他呈現重生的美麗與深刻。而村上龍與他接近無限透明的藍,那最開始與直接的人性渴望、迷幻中的自我追尋,指引出調性。其後來的作品中不斷的以此為楔,打造出可幽微可宏觀的格局。

  循此光芒,村上龍一步步從時代與藝術影響中前進,果敢批判,卻又誠懇易感。「接近無限透明的藍」像是一個核心,供給幅射出更多采的面向,就這點而言,已經超越了純粹一鳴驚人「處男作」的價值──它是一個序曲,信念的宣示。此後的作品與此相互輝映詰問,循「接近無限透明的藍」的脈絡,「六九」是另個面向的時代青春反思、「音樂海岸」裡的主角的高度近似與自省、「異色嘉年華」與「IBIZA」的極致情慾華麗、「悲傷的熱帶」與「海對岸的戰爭開始了」的奇想迷離、「京子」或「援助交際」裡對於女性肉體自覺的剖析、「寄物櫃的嬰孩」中的人性生存寓言……初試啼聲後,極力的在創作顛峰的年輕時刻持續的抓住自己的信念,從辨識度極高的迷幻寫實文字裡探出觸角,對於生存本能的信仰、敏銳而不設限的世代觀察、直擊情慾的細膩書寫、身為小說家與日本人的社會/文學自覺、體制的研究與批判,造就了日本近代文學史上最犀利多產的豐富呈現。這一切,都從那年少的銳利筆觸開始。「接近無限透明的藍」拋出的強烈質問與情感,其實已在文學的意義上回答了自身,也應許了村上龍此後的作品。
  十八歲時初讀此書,當時迷戀的原因,還是純粹情緒上的感同身受;我嫉妒又欽佩村上龍能夠將所有細微的爆裂年少,化作一個飽滿扎實的感高度,在百無禁忌的意氣風發裡,穩守著強悍的個人信念,以至於才華不致僅為強說愁,驚世不致淪為發洩。時隔六年,再次讀這本小說,更多的佩服是,其中的感官描繪與抒情自覺是緊緊綁一起的,它是如斯不羈卻其實抒無比。主人翁龍有著一雙清澈的眼,他涉世之深卻又銳利觀察;當女主角莉莉與他說「別老像個傻子一樣盯著外頭瞧」時,龍純真的說到自己的內心世界,從觀察瑣事而得、記憶、閱讀過的書籍、夢境融合而成的一幅風景畫,「隨之進入眼簾的新景物會不斷加入其中,而後照片裡的人彷彿會活動,會講話,會唱歌,全都活了起來。如此一來就一定會,在腦袋裡出現這麼一處有如宮殿的地方。」村上龍仔細的描繪著那有機的心靈產物;那好像已然在狂亂之心找尋到一種旋律與可以相信的事情;「那宮殿永遠位於海邊,非常美麗,是屬於我的宮殿。就好像我有一座遊樂園,隨時可以前往那童話王國,只要按下開關,就可以看到那些人偶開始活動起來。」隨後他與莉莉一起去兜風,尋找一座城市,那是一個作家可以寫出的抒情最大值吧。即便所在世界是如此紛亂,但心地卻是靜謐的。那一種乾淨,便是我再次讀這本書時,感受最深的一種抒情;它與希望或者光明並不等同,卻是給自我存在和青春的詩篇。小說家青春時刻便構成的澄澈龐大圖像,有如引線般,燒開了其後的文學世界。

  我又特別對書中角色與龍的幾段故事感到感傷無比,這感傷在初讀本書的年輕時光裡是無法這樣深刻理解的。當龍的朋友要求他替自己吹奏長笛時,小說家深沉寫到,「只不過,我很想搞清楚聽你吹奏長笛的時候所產生的心情,究竟是怎麼回事,我只對那個有感覺,想知道那到底是什麼。弄明白了,我搞不好還會戒掉海洛英呢,想不到吧。」所有的放蕩張狂裡面,終究在這樣的情境裡,尋求著慰藉,對於美好事物的單純相信,這般動人;不堪與迷失,都因為一點點的飽滿而獲得拯救,即使那並不是脫胎換骨的救贖,卻也已然足夠。「我們以前不是玩過門戶合唱團的『水晶船』嗎?現在我每次聽到那首歌都會掉眼淚,一聽到那鋼琴聲,就會產生一種自己正在演奏的感覺,實在是受不了.。或許過了不久以後不論聽到什麼我都會受不了吧,一切都只會讓我覺得感傷而已。我已經放棄了,龍,你有什麼打算?我們都快要二十歲了。」對於小說家如何能夠身在漩渦中卻又能視見滄海桑田,我無從得知,卻只有無盡難為水的同感。但他是這麼樣清晰的寫下了這一切,是自己,卻又那麼他者。

  終歸,是傷感的,卻也是誠實的。小說的附錄,是寫給主角莉莉的一封信。「千萬不要以為我寫了這樣的小說,我就跟以前不一樣了。那時候的我依然沒有改變。」──沒有改變的是什麼呢?是生活,是價值觀,還是情感?試著成就一部作品的同時,許多事情當然已經改變了,透過書寫的主觀意識,以及無可抵擋的現實客觀。但那一雙澄澈、純真、好奇而充滿思慮的眼,是永遠不變的。在「無限透明的藍」裡,村上龍寄青春以抒情,在層出不窮的寫實橋段裡追尋身分的認明。對我而言,這本書就像是一張旋律雋永的經典龐克唱片,初聽或許只震懾於其強悍的風格,然而一經辨識與歲月,再聽仍會醉心其猛爆才情,卻更清楚的知道它之所以仍帶給自己感動,乃是因為純摯的旋律編排。於是我又再死了一次,但這一回,重生的感受非直衝腦門,而是緩緩的飆進最深的青春感懷裡。


陳玠安 

生/居花蓮,一九八四年生。基督徒。Arsenal F.C的球迷。

曾入選幼獅文藝youth show,零四年台灣年度詩選等,台積電首屆青年書評首獎。著有「那男孩攔下飛機」(2004洪範書店),「6號出口電影/小說雙紀錄」(2007洪範書店),「在,我的秘密之地」(2007洪範書店),譯有Nick Hornby「三十一首歌」(2007馥林文化)。

文字工作者.曾經幫表演藝術/野葡萄/自由副刊弄專欄。台北之音駐站作家。職司「我們不酷玩創意」籌備企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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