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絲山秋子走出一條不同的路,
以一種理所當然的姿態。

 


【名作家‧精神科醫師】王浩威
◎ 專文推薦

臺灣健保制度獨步全球,許多移民他國的臺灣人民,還是經常為了醫療的緣故,依然保留自己的健保卡。也因為如此,在台灣,醫生這一行業,大概是最容易聽到移民者(也包括來台的新移民)真正生活內幕的一種行業吧!

在我的精神科門診,美加回來的移民或留學生不少,也有好幾位是住日本來來去去的。

一位嫁給日本著名大學教授的女性,經常跟我抱怨又如何被日本的移民署官員羞辱了。即便是國立大學教授夫人的身份,每到法定時間要延長居留身份,都還是被視為假結婚真賣淫的東南亞女性嫌犯,而遭到大大的羞辱。另一件常抱怨的是她宿舍區的教授太太們:「每次聚會我隨便提個意見,關於女人應該怎樣怎樣的,她們都視為異端,好像是臺灣來的女性主義恐怖份子。」還沒結婚前,她在台灣頂多只是高教育的都會女子,在自己的專業上頗有潛力的,卻是從沒參加臺灣的婦女議題相關團體。她是典型的專業女性,只是身處臺灣,感受到臺灣解嚴以來各種平權觀念。但是,臺灣這樣的時代氣氛反應在她身上的,到了日本的中高收入家庭主婦團體,卻是十分激進的。

另一位則是嫁給一位基層工作的日本男性,住在東京近兩個小時外的鄉間。她到日本的最初文化衝擊就是鄰居的喪禮,附近所有太太們都要輪班去幫忙。一開始她還讚美這種社區精神。可是,後來,不只是喪禮,她發現身處太太們之間有太多太多的「應該要」了,甚至連穿著、對丈夫講話的方式、每天一早的相互問安…等等,一切都有著表面友善卻是壓力十足的強制力量。她說,當初就是討厭臺灣男人的某些沙文主義才選擇現任的日本丈夫。沒想到,丈夫雖然是相當尊重她,但是自己要面對的卻是這種不可思議的「日本太太文化」。

日本女性的社會角色,原本就是十分奧妙的。全世界相同高度資本主義化和高度西方文明化的國家中,大概就只有日本,性別關係還停留在這種十分保守而傳統的狀態。這是身為臺灣中產階級的我們,恐怕是很難想像。即便是中國,才開始資本主義化三十年的國家,恐怕也只有內陸的鄉村,才有這種傳統的男女關係吧。

這樣的社會條件下來看,絲山秋子的小說是頗有意思的。我是透過新井一二三《在海上等你》中文版導讀,才知道日本文壇給絲山秋子的頭銜是「後均等法第一代女作家」。

「均等法」指的是日本在1986年通過的「男女雇傭均等法」,這法禁止企業對員工的性別差別待遇。新井一二三「之前只能擔任助理業務的大學畢業女生,可以選擇的職業類別一下子增多了」。這也是日本連續劇《工作一姐》、《庶務二課》、《派遣女王》這類主題可以在日本成為流行話題的原因之一。

三、四年前,日本再度通過一個法,將妻子的老人福利薪水獨立出來,不再像以前那樣歸屬丈夫名下。以前,日本女性老人,所有福利相關津貼政府都一起撥到丈夫名下的戶頭,除非是丈夫先去世了,妻子才可以自己領。如今,這個法施行之後,老年女性可以有支持自己生活的收入了,日本社會的老年離婚率忽然就以三級跳的速度猛然爬升,而且,都是女方提出來的。

日本的男女結構如此傳統,難怪自大正時代以來,日本較獨立思考的女性作家對這一切的抗議,從直接描述壓制的不平等,到歌頌婚姻外的性愛或激情,一直是陸續不絕的。日本男作家的傳統裡一直有太宰治原型,也就是頹廢而放到不羈的社會形象。這樣的社會形象深入民間,一直到現在,使得村上春樹在慢跑之餘,也要抱怨一番,努力澄清:不是要當作家就要放蕩的。然而,回想起來,日本大正時代以來,在這些頹廢男作家身旁出現的,許多逃家、自由換丈夫的女作家,包括與謝野晶子(1878-1942)等人,其實不僅僅是男作家的陪伴或追隨者而已。她們都是用自己的生命和身軀,粉碎也不惜的姿態去抗議這種霸道的。

現代的日本女性小說家,翻譯到臺灣的,其實是很少看到這類作品的。大多是唯美浪漫,只停留在愛情階段;即使像宮本美幸這類的社會寫實派傳承的大眾作家,也是不去碰這類性別制度的社會本質。

在絲山秋子之前,讓人想到七八年前有系統地引入臺灣的柳美里。這位朝鮮裔日本女作家的作品,包括《命》、《家族標本》…等,寫出了一部不同於上述傳統的日本。在柳美里的文學世界裡,家庭或男女關係,是十分母系社會的,而不是上述那種即使在高度資本主義化的世界裡,還是屹立不搖的日本式父權社會。

柳美里的母系社會姿態,已經不同於大正時代女作家玉石俱焚的悲劇姿態,是女性對這社會的不同策略。到了絲山秋子,她更是走出一條不同的路,是以一種理所當然的姿態,彷如這個社會的父權規範是不存在的。

090716_01.jpg這樣的形容好像將絲山秋子講成一位女權鬥士似的,其實她的文筆是如此生活而抒情,悠悠哉哉地講出正在你我身邊發生的一些事實罷了。在日本也好,在台灣也好(只是慢日本八至十五年而已),經濟結構在改變,人口結構在改變,自然地,社會許多現象也在改變。於是新一代的人生觀改變了,成長過程改變了,性別也改變了。

絲山秋子的這一本新書是以「尼特族」為名。所謂尼特族,NEET,Not currently engaged in Employment, Education or Training,目前沒有受雇工作、教育或訓練中的,也就是以遊手好閒的方式活著的人。在這本書裡,特別是「吉米」和「我」,幾乎就是目前「草食男」和「肉食女」的代表。這是絲山秋子寫作中一直出現的男女原型,其實也是日本社會中新出現的男女關係,只是主流價值觀還不太承認罷了。

不過,即便主流價值觀不接受也沒關係,絲山秋子卻是了不起的描述出來了。絲山秋子是一位流行時尚的作家:這是說她的文字和題材都如此通俗討喜;絲山秋子也將是一位偉大的嚴肅作家:這是指她先知一般地對日本社會顛覆性的描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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