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輯病

我依然想起那個又晴又雨的四月天，以及沿著中山北路悠閒行走的鈴鐺笑語。在往後的日子裡，當思起生命無端被倉促告知開始遽變而問號不斷時，我便懷疑是否從那一天起，其實正漸漸失去了無憂的想望。

 四月天春假連休的週末，我們四人緩步踏上中山北路。

這條路是青春時期的唯一遠路，上補習班必定乘坐公路局淡海線一路早出晚歸，經過北投、士林小北街，然後是永遠塞車的文林承德中山北多重交叉路口，左是圓山飯店，右是劍潭青年活動中心，再往前是美術館中山足球場，晴光舶來品市場，然後就是一家接一家台灣特有婚紗幸福攝影，遇到盛夏艷陽時刻，一整排閃亮陽光穿刺行道樹，這些風景讓徬徨苦悶年少的我有了一點依偎。

兩姪一前一後無憂歡笑，陽光甚好，與姐一起，總有安定的心情，她是我讀聖經箴言裡，賢德女子的最佳見證。

我們走走停停，吃吃喝喝。

福利麵包店店外看板，創店六十載研發珍珠奶茶菠蘿得了創意麵包達人評鑑，我們心血來潮決定要嚐嚐，可每天限量出爐，第二階段還要等上個把小時，正猶豫之際，師傅說再等一下下，不讓我們失望，果然，如願出爐的珍珠菠蘿很是驚人。

經過國賓飯店前觀光客彎腰鞠躬輕噥日語，想起小時候父親只帶上小妹來到這裡的港式喫茶，我們都沒跟上……這時竟開始細雨飄飄，我們又躲進義美連鎖店，點了兩捲綜合霜淇淋坐著等雨稍歇，七十年台灣老字號，向來是姐這樣的家庭主婦的生活之店。

終於走到日式百貨地下街再逛一圈，已經夜幕低垂。

這一天結束說再見就像每一個歡樂的假日，雙手提滿滿購物，街上路燈瀰漫溫暖甜味，但我們不會知道上帝之手在銜接生命的每一天裡安排了什麼？

當那一通電話開始，姐的生活一下子斷裂因姐夫一連串抽血照光檢驗，腦中腫瘤開刀化驗，醫生宣告為百分之五機率的惡性腫瘤……接著我們在加護病房守候，在普通病房切生日蛋糕，欣喜病情控制卻又因腦部水腫繼續化療復健……

接受一個事實需要多大勇氣？我無法體會其中在姐內心的苦痛，而我只能在一旁無知期待她像一個豁達的勇者？

第二次姐夫住院，陪伴姐一起在病房的長椅上，雖然已經是有灰髮不算稀奇的年紀，但我乍見姐的髮上增生灰白還是心驚疼惜。

我們約好挑選植物性染髮劑來將灰髮染一染。

一日午後，我們姊妹不是玩家家酒，而是手握髮梳染劑，姐拿下眼鏡端坐，我將染劑混合調勻一瓢一瓢刷在髮上……

我驀然。

是時間飛逝轉瞬我們都老了，是生活遽變但二話不說的堅韌……姐夫病況愈往下沉，終於醫生說要有心理準備……我不禁想起那個又晴又雨的四月天，在死之將至的之前之前之前……別人都是怎麼承受的？

染髮之際，兩姪在身旁兩頰紅潤展顏，如是天真爛漫。

我一染灰髮，時光遠去，二染灰髮，生之遠去，三染灰髮，無憂遠去……

一年年底，我去跑了馬拉松，寬闊馬路大道任你往前跑。

跟著眾多早起群眾從市政府起跑，從仁愛路折彎中山南路至中山北路，終點是大佳河濱公園，冷氣團過境，行經仁愛路仰頭看見參天行道樹陽光閃爍，其實雙腳四肢已經四分五裂，我懷疑自己能跑完這十公里？轉進中山北路時，看見標示賽程接近五公里，這一路，我又再經過國賓飯店、跟姐姐一起吃珍珠菠蘿的福利麵包店、晴光市場、美術館……

我彷彿跑回時光，染黑的灰髮飛揚起來，風在耳際，像在唱著，加油加油加油。

我總想若往後我能做點什麼，大概便是像風一般，為姐，祈求信心與勇氣，平安與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