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懷寧.gif  

尚未有記憶前的渾沌時光,我安穩睡在母親腹裡,以臍帶連結,供我血液、營養、呼吸,日日夜夜,從胚體成長為人。

經濟起飛的八零年代,母親成天忙著自家經營的印刷事業,會計、打稿、拉攬業務,這一切皆無關胎教。音樂,聽得是中國廣播公司;語言是日常的閩南對話;婦產科醫師最強調的撫摸互動行為,也因忙碌的關係至多是睡前的手掌與胎皮來回輕撫;而藝術胎教,美化住家環境算嗎?

我如肉球沾黏她身,開始在炙熱的南都城市裡跳動脈搏,體悟世界。

讀了村上龍1981年的經典作品《寄物櫃的嬰孩》後(三十年前這部擲地有聲的小說問世時我竟然還是個孤魂在輪迴道等待入世哪),我試著回想自己對「母音」的邈遠印象。在母親腹中,我是否從外界的一片喧鬧分辨出她的聲音。

我率先連上網,想從任何文獻報告中找出類似的研究。遺憾的是除了「胎音器」的討論串,有關胎兒對母音的介紹少之又少。

任何的噓寒問暖、絲微的生理聲響(咳嗽、打嗝、哈欠、拗手指),我丁點沒有印象。我必須承認那段回憶是塊黑暗大陸。像聾子。甚至連打字機敲打鑄字的高亢「叩叩」聲,也如落葉跳進深邃湖泊般靜默。(打字機這項工具一直到千禧年前才徹底從我家經營的公司移出,電腦全面佔進,母親從背記各個鑄字的位置改學倉頡輸入法,科技改變她一生的工作手藝。)

其實,我遺忘的不只於此。

幼時母親貼緊耳際的叮囑,那些隻字片語,那些富含親暱情感的呼喊,我全忘了。能夠清晰回想起來的,只有她變啞變粗的嗓音,被生活操勞過度的喉嚨,開過甲狀腺腫瘤後的聲道,皆與她少婦時期的甜膩尖細截然不同了。

我很羨慕一位擁有絕對音感的朋友L。她能譜出我隨口亂謅的高低音,流利地在鋼琴上鍵出曲調。L說她從小習琴,自然而然練就這番功力。就像相機剎那攝下現場實景一般,她能記下每種聲音的變化、延長、轉折,變成一首歌。

可L創作的歌卻那麼哀傷。每每點開她寄來的檔案,總被音符與詞句間縈繞的抑鬱情緒擊倒。她是我生活圈中「稍微認真一點在悲傷」的人。

我記得有位友人P曾神秘地同我說過,「直到現在,我的身體仍保有從母親產道出生的觸感,那種推擠滑潤的……」

當下我簡直不能置信!產道、推擠?我倒是忘了問P,後來她有特別懼怕或是懷念例如在密閉空間擁擠不堪的捷運中感受到相同觸感嗎。

所以肉體的接觸會較聲音來的深刻並留戀?

《寄物櫃的嬰孩》裡主角之一的菊仔,長大後搖身一變成了歌手,他能唱出最貼近人心坎底、靈魂深處的歌聲,運用他對音感的天賦征服群眾。

至始至終,他都在尋找一種奇異飛翔的聲音。能讓他安心、平靜的音頻。

但我猜(村上龍並未明講的),迢迢人生的紛擾中,他最想尋覓的是一種原始的、愛的、無條件付出的暖暖母音(專注並全心全意)說著:「我愛你」。那對上鎖的寄物櫃裡的一名棄嬰而言該是多大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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