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輯病

  

我們常不自覺講了很多、很多話。有時幽默、有時憤怒，有時只是無心的玩笑諷刺碎嘴像流水帳，像隨手記在廢紙上的幾句話。揉了即扔。

說出口的，經常忘。
不掂在心上的，記性差。
可都是些不得不說的話嗎？當下若不說，會顯得失禮、違和？

在咖啡館，我曾側耳聽過狀似業務的西裝男子和中年婦女的對談。那些字句不偏不倚往我方向投射過來，我這肉身箭靶，在那個冷冽的下午遺留痕跡斑斑。

「絕對要把握這個時間點，我不會騙妳啦。電視也有在報，這麼好的價格只到今天了。看看這個，不是熟客我還懶得理。上一組客人也是要訂兩套，連折扣都不打，就是有口碑。妳先生也會舉雙手同意的……他過世啦，呃這樣也沒問題你自己就可以做決定了嘛。」

「我得回家跟我兒子討論一下，不好意思先走了，麻煩你了。」

銷售是騙術，與謊言一線之隔。

西裝男子會記得他漏失掉這次的業績，只因為短短一句話？

在職場領域，我得經常和不同單位的窗口溝通聯繫。每當聽見對方吐出「沒問題」，甚至連說好幾次，我偶爾相信，絕大部分不信。那並非信任感強弱的關係，只是，對掩藏在沒問題背後的，我是想真真切切確認他的記性與篤定。

那樣的「沒問題」，有多長的保存期限？

為了打發某個人、處理某件無關緊要的事，過過水那樣幾句重複的場面話拋出，所以就此無事，接而無視。

Ｅ氣沖沖找我訴苦，這回碰了軟釘子，她在男友面前徹底成了隱形人。輕視、忽視、漠視。

「虧我每天噓寒問暖，他頂多就是好啊好啊可以啊。最近更扯，嗯嗯嗯，我想再多講幾句，他便對我搖搖頭，連個嗯都擠不出來！」
「你們過去不就是說得太多搶了對方的節奏，現在他退讓了，不好嗎？」
「能鬥能吵，也比相對無言好。我希望他還能記得從前，那樣多好。」

做個實驗吧。若命運決計考驗你，在平靜生活猛地降臨巨大且暴烈的悲傷，你從此會想變作一隻魚嗎？因為魚僅有三秒鐘的記憶，晃晃游過去，又是個乾乾淨淨的全新開始。你可以閃躲也許一輩子的痛苦陰影。

鍾文音在《傷歌行》中寫過一句，「有時遺忘比記憶來得輕，來得美好。」

即使不夠勇敢，我義無反顧地選擇記得。

我喜歡記得那些小事。我和你呀、和他或她的小事。

你不嗜辣。你對海鮮尤其蝦子過敏。你哪一年讀了宮本輝震驚不已。你從坎城的小酒館寄了張明信片給我。你想起了誰，在那部電影的結尾。你在福隆岸邊的燦爛笑容。你看出我當時的不安於是夜半傳了封簡訊，我至今保留著。你關心我腸胃的狀況。你稱讚過的那件衣服。你告別家人的眼淚，那哀傷令人心碎。

如果可以，希望你都還記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