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輯病

      我討厭拖稿，拖稿對我來說，就是違背職業道德的行為，會有罪惡感，甚至，渾身不對勁。
「準時交稿」應該是寫作者的天職吧！但是從小到大，看那些漫畫描述的情節，面臨截稿期，
作者要不是綁頭巾熬夜，就是在出版社買單的五星級飯店奮鬥書寫，我還沒那麼夯，沒必要熬夜
也不用綁頭巾，更沒有出版社願意出錢讓我去五星級飯店開房間寫稿，上述的情況，距離我很遙
遠，起碼有好幾萬光年，那麼遠。

　　既然約定好，就絕不黃牛，盡可能在編輯指定的截稿期之前，把稿子寫好，截稿當天才有餘
力跟時間，反覆修改潤飾。倘若是一開始就沒有興趣或沒能力處理的案子，那就提前婉拒，沒必
要答應之後，再用拖稿或無法交稿讓對方死心，對我來說，那也違背職業道德，不只狡猾，還很
懦弱。

　　早期曾經為了怕得罪對方，或害怕從此沒有案子往來，就勉強答應，最後鬧得不歡而散，從
此戒慎警惕，絕對不會再犯第二次。

　　倘若在一週之內，有好幾篇稿子要交，而且都是吃力的主題，就提前在行事曆擬好各篇文章
的寫作日程，當然要把寫作之外的雜事也考慮進去，譬如，哪一天要出門買菜，哪一天必須去銀
行辦事，哪一天要看牙看中醫......最好要弄清楚事情的輕重緩急和花費時間長短，甚至連移動的
路線都考慮進去。一旦決定了，就算有什麼突如其來的吃飯玩樂邀約，也盡量婉拒，絕對不會把
自己逼向牆角，陷入手忙腳亂的困境。

　　倘若有出外旅行的計畫，一定要在出發前，寫好足夠的存稿，提前交給編輯。我不想在玩樂
的時候，還掛念著稿子沒寫，好比外頭的櫻花盛開，卻被迫留在旅館敲鍵盤，那樣子很掃興，而
且文字裡面，會有怨念。

　　基於大學時期所受的「風險管理」專業訓練，凡是截稿期可能會遇到的不可預期風險都該正
視，不管是天然災害，還是人為疏失，都不能輕忽。

　　譬如，突然停電、網路斷訊、電腦當機，或是出乎意料的高燒不退、腹瀉不止，甚至隔壁鄰
居剛好開始裝潢也就啟動電鑽噪音模式，不只牆壁與樓地板震動，連太陽穴也被鑿出小洞......種
種原因，造成無法寫作，無法鍵盤輸入，沒有靈感等等無法掌握的原因，都是促使我提前在截稿
期之前就把稿子完成，或起碼是可以交件的那種程度。

      也不曉得這年頭大家都把截稿日期當成參考，還是編輯預設作者習慣拖稿，索性把截稿日期
往前好幾天，從來都不是期限一到就要開天窗的那種死期，因此對於我這種提前交稿的行為總是
瞠目結舌，彷彿見到這業界少有的怪物。每次跟編輯解釋，基於上述不確定因素，所以提前交稿
，反倒是編輯很吃驚，咦，上述那些理由，不都是一般作者作為延遲交稿的藉口嗎？

我自己當過雜誌編輯，深知截稿期那種水深火熱的緊迫感，對身心狀態都是非常要命的煎熬。往
往等一篇遲交的稿子，等到太陽下山，等到說好的凌晨十二點鐘，又等到太陽升起，趴在雜誌社
的工作檯，睡去醒來，吃過消夜又拎著早點回到辦公桌，應該出現的稿子還是沒有出現。然後作
者說，家裡突然停電、電腦突然當掉、網路突然斷訊沒辦法傳檔案，或說，突然發高燒、
渾身無力......那時候，才知道什麼叫做無語問蒼天，什麼叫做「譙到無力」。

　　因此，自己成為提供稿件的作者之後，就下定決心，絕對不要讓等待稿子的編輯為難，不讓
他們在公司待命到深夜，不必為了一篇稿子等到天亮。畢竟，寫作與編輯都一樣，唯有在時間充
裕的狀況之下，才有足夠的心思與力氣在文字上面琢磨，在標點之間潤飾，也才能漂亮下標題，
寫前言，甚至配上美麗的圖片圖說，也能目光犀利地揪出錯字。一切都在歡樂與平靜的時間節奏
之中度過，那不是很棒嗎？

　　一旦被截稿魔咒纏上，想要有什麼清晰的思緒和敘事的筆鋒，一口氣寫兩千字、三千字，根
本不可能。寫出來的文章看得出打鴨子上架的勉強與倉促，就算編輯不挑剔，自己看了都羞愧。
維持交稿的品質與交稿的時效，就好像傳統產業的生產線一樣，何況生產線有許多機械化的
SOP可以控管，寫作可不是機械按鈕一開，原料就隨著滾輪，沿著輸送帶一路變成可以上架的
商品，寫作這種事情，要是沒有消化潤飾過的文字，讀起來就無味，勉強輸出的文字，也就缺乏
嚼勁，欠缺回甘的後座力，讀起來當然不過癮。
　
　　追根究柢，倒也不全然是體恤編輯夥伴的心意，絕大部分的原因，還是為了自己。倉促緊
迫，不只會喘不過氣來，就連寫下來的文字，都驚慌失措。
　
　　即使小心翼翼，還是會有突發狀況，那就盡量提前讓編輯知道無法交稿的原因。這種事情，
稱不上什麼恩情，但多數編輯，都會記得，往後去了不同的媒體，在不同的出版社，還是會感念
過去美好的合作經驗。過去曾十萬火急支援過的人，後來都在合作名單裡面留了特別指定席，經
由工作奠定的交情，往往在出其不意的時候，變成適時拉你一把的力量。

　　不過，說真的，提前交稿，對我來說，也不算什麼偉大的情操，就是提前把牽掛的工作做完
之後，可以提前出去玩。尤其天氣好、陽光燦爛的日子，如果可以提前一天、花一半時間、交出
兩倍精采的作品，何必一直拖延，拖出自己也忍不住怨嘆的惰性，也拖出對方的怒氣。

　　靠文字為生這一行，畢竟也是勞心勞力的工作，跟其他工作比起來，並沒有比較清高浪漫。
倘若在業界有口碑，說這傢伙交出來的稿子又快又好，不必催稿，也不必修改，因此變成大家都
樂於合作的對象，都不只是肯定了，那還是一種﹁商譽﹂吧！雖然這麼說，有點老派。

　　說穿了，也是自己怕麻煩的個性使然，畢竟找藉口拖稿，也要費心思，倘若真的寫不出來，
就在對方邀稿的時候就直接表明沒辦法，面子不是問題，說謊才要命。我不是什麼企管大師，講
不出什麼勸世道理，簡單而言，可以提早做完，何必因為拖延而讓雙方都不開心呢！

　　對我來說，準時交稿，已經超越職業道德，變成人生態度了。畢竟，拖稿產生的罪惡感，以
及拖延的藉口與謊言，會讓我渾身不對勁，彷彿「神探伽利略」的湯川學老師看到小孩會渾身瘙
癢那般，那才叫做痛苦呢！

摘自《13年不上班卻沒餓死的祕密》p.138-1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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