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命名  

每天分泌出來的絕望生活。
切中了整個印度人的命運。


  抬頭星光微微,鋪展散開在天幕有如數以萬計的白光落在黑底的銀盤。循著聲源,我幾乎是不斷地以打火機照亮瞬間的路,在微弱火星裡方能目視所走的方寸,四周的牛糞氣味刺鼻。

  在印度,常覺空間的光亮灰暗,即便是在上好餐廳吃飯,電力也是來來停停,菜夾一半忽然暗了,送到嘴裡又亮了。習慣乍然停電,習慣四周頓然陷入昏黑。

  清晨五點,在比太陽還早甦醒的瓦拉那西聖城窄窄小徑上永遠是濕漉漉的影影綽綽,我懷疑我如果穿紗麗裙定然要跌個四腳朝天。企圖遙想聆聽來自恆河的流水湍湍,我將點燈放水流,再搭渡船到彼岸取金剛砂,恆河沙無數,眾生亦無數,我的祈願也無數。

  然後日出了,人們膜拜恆河女神。無視於膜拜的是,兩個背著龜殼透明包的日本小女生在恆河石階上塗著粉紅色的指甲油,前方有瓦拉那西人在河水裡刷牙吐痰裸身沐浴。
  關於印度種種,總也說不盡。只能碎片碎影補補織織。

  關於印度的種種之於一個旅人就是關於新奇的種種就是關於不幸的種種,也是關於折磨的種種也是關於不習慣的種種。

  關於不幸是最後旅人必須學習把心一橫,關於不習慣則是最後也都成了習慣。面對無數迎來如蒼蠅揮之不去的印度蒼生,光是四目交接都是一種沾惹,沾惹所損失的是自我的耐性或者悲憫或者是鈔票。印度人洞悉旅人的心態接近訓練有素般,先是招呼再是企圖繼之進攻最後是一路尾隨。彷彿他們天生熟悉扮演姿態、熟悉緊纏中不斷地釋放各種可能,而旅人卻從善意到好奇再到想要擺脫最後竟延伸成煩躁甚至生氣。

  行經而過的四人座吉普車卻擠上了三十幾個人,前後左右頂上都是人,抓牢鐵桿一站就是三四個鐘頭以上。兩車交會時最為驚險了,在印度按喇叭是禮貌,貨車後面都寫著請按喇叭,我想是因為他們太愛超車了,或者該說印度的路都太窄了,都是單行道,一旦遇到慢郎中的牛車,只得超車。按聲喇叭是代表要超車了,要讓你的就會把手伸出窗外揮一揮。只有開車時,印度人不善於等待。

  然印度人的命很不值錢,印度火車出軌常是一死上千上百人。報紙報導出事的當地市長要賠償死者一萬盧比,竟然被臭罵一頓,原因是賠償金太高了,議會說賠一千元盧比就行了。一萬盧比不過台幣七千多元,一條因為建設差而意外賠上命的價值以金錢換算時竟是如此低廉。

  印度,讓外來者在旅途中體驗靈與肉高高低低的折磨國度。

  它也曾經具體而微地讓我感到美妙,像是在長途瘋顛十幾條公路之後下驛喝杯阿薩姆熱奶茶和嚐片方烤出爐的薄餅配辣咖哩。它也曾經在我眼前不斷如實展現一種歷史記憶未曾斷裂的佛陀故事與建築之美,像是泰姬瑪哈陵與亞格拉皇宮等蒙兀兒王朝的花團錦簇明亮光燦。從如蒼蠅無邊無際漫飛的眾生群相躲入凝結在歷史光暈的觀光景點,是印度在窮富之間最為兩極的感受。

  總是觀看到斜暉染上了眼際,便一時忘了身在印度。可印度的微光無限寶貴,而過客如我光陰有限,肉身危脆只能快馬加鞭,生怕無法抵抗一切的劫毀瞬間來到。

  常是這樣帶著時光短暫,再美好也賞之不盡的悵然之心離開觀光景點,這時陡然又從皇宮盛世的華美回到現實世界的印度悠悠蒼生。

  原本坐在樹下或地上的小販見到觀光客出了門都快速站起且追至身邊,拿著一串串念珠、一疊疊明信片、身披五彩圍巾、身扛叮叮咚咚項鍊耳飾......繞著人們轉啊轉,放棄舊的一個,又追上另一個新來者,每天他們要反覆多少次這樣的追追趕趕,起起落落?

  人都極瘦,真的是皮包骨,得著一種膝蓋以下的Polio疾病者以手當腳爬行於地,如猴的殘人終生爬行在地,讓我想起以前鄉下人常用台語罵人的話:著猴!是這樣殘酷蕪雜的現境在前。有的乞討小孩見到穿著僧衣的台灣出家人竟會不斷地低低哀憐著:師父,師父!阿彌陀佛!阿彌陀佛!一百一百!
  我仔細聽,沒聽錯,說的可是國語啊。

  叫賣聲乞討聲當然是一路尾隨到人們上了巴士,殘人以及瘦弱孩童孤寡老人悲傷婦人,猶然在側大力地敲打著巴士的鋁面板,鏗!鏗!鏗!每一聲都近乎一種怒吼。他們善於日日對著旅客不斷地以肉身昭告命運業力的示現與殘暴,哀鳴與淚光像天邊一路追趕而來的烏雲。屬於印度人底層的命運一如每年的雨季洪泛,我們都沒有辦法替別人面對個體的環境與人文地域的興衰。

  最終,旅人都把窗簾拉上了。
  
  不忍見此,好像見了瞬間就要焚心而亡。然我自己的陵寢未建,我們的腳程還要風塵僕僕地堅忍下去。
最後的情人 COVER belt

本文摘自《最後的情人:莒哈絲海岸》(2月12日全台上市)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titan編輯病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