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作一次翱翔天際的夢

只要活著,或許未來總有一天,還能作翱翔天際的夢。

 

純淨好水

  因藤茂雄心想,人意外地容易淪為遊民。六年前,他被任職的小出版社裁員。當時,他五十四歲。後來過了四年左右時,他開始對遊民產生了異常的反應。在街上看到遊民,他就會心緒不寧,無法保持平靜。擔心自己搞不好也會

加入在公園或路上起居的人群,因而感到畏怯。而如今,他的擔憂與日俱增。

  因藤生長於佐賀縣的鳥栖市,畢業於東京的私立大學文學院,當初的目標是成為作家。他從小就愛看書、寫文章,國二時,作文得了市長獎。他也曾被邀請至牆上掛著歷代市長肖像照、充滿威嚴的市長辦公室,坐在豪華的皮革沙

發上,接受蛋糕和果汁的接待。除了他之外,還有圖畫、美勞,以及書法組的得獎者,但市長特別指名因藤,讚揚他。

  「因藤同學,我從你的作文中,感到了獨創性。」

  當時他心想,寫文章是他的天職。全市最偉大的人稱讚他有獨創性。但是學生時代,他參加了幾次大出版社的新人文學獎,卻悉數落選,也不曾留到最終評選。畢業後,他任職於一家員工只有十人左右的小出版社,工作內容主要

是編纂企業的公司歷史和行政的公關雜誌等。薪資低到不能和大型出版社相提並論,員工福利也很差,但是閱讀各種資料和文件,撰寫文章,編輯書籍的工作,他並不以為苦,最吸引他的是,沒什麼時間上的限制,能夠繼續寫小說。

  他一直持續參加文學獎,只有一次留到最終評選,但是年紀到了三十五、六歲,他已經失去了寫小說的動力。不過,他如今仍在繼續寫一樣東西。那就是作夢日記。就在放棄當作家時,他開始將作的夢寫在筆記本上。一開始只是

做筆記,後來甚至開始推敲。一旦擔憂說不定會變成遊民,他就會反覆閱讀作夢日記。如此一來,心情就會平靜下來。他替日記取的名稱是「再作一次翱翔天際的夢」。

  小時候,他經常作在天空飛翔的夢。他曾像鳥一樣,飛舞在從小生長的家的高空、滑翔於只有在照片或電影中看過的外國大海、湖泊或山頂上,或者像超人一樣腳蹬地面,飛到宇宙中。但是,飛行不會持續太久。一定會在途中失

速,原因不明地,墜落地面,然後不管怎麼用力腳蹬地面、雙手拚命地像鳥一樣振翅,卻再也無法飄浮於空中。儘管如此,他真的很喜歡作翱翔天際的夢。醒來之後,覺得精神愉快,心情輕鬆。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他不再作翱翔天際的夢了。諷刺的是,從開始寫作夢日記之後,他完全沒有再作那種夢。他曾試著問公司同事,但是同事說,只有小時候才會作翱翔天際的夢。

  任職的出版社的銷售額銳減,遭到裁員,但因藤心想,無論是公司或自己,都跟不時代的潮流了。DTP,也就是桌上排版系統(Desktop Publishing)這種編輯、印刷技術成為主流,仰賴從前手工作業的公司在競爭中被淘汰,

業績在一夕之間惡化,最資深的員工─因藤成了第一個被裁員的對象。因為是小出版社,所以退休金也少得可憐,而且晚婚,年近四十才結婚,所以獨子才念高中。他在埼玉縣新座市租了一間又舊又小的房子,主張完全不進行旅行等

奢侈的消費,但是因為薪資少,所以幾乎沒有存款。

  妻子曾是公司同事,小他四歲,個性和容貌都很樸素,甚至自稱全世界最平凡的女人,但是對於丈夫遭到裁員這種緊急情況,展現剛毅的一面,開始到自家附近的超市打工。因藤失去工作,除了寫文章之外,毫無長處,而且他馬

上就知道了中高齡者要再找工作,工作極為有限。只能局限在包裝等輕度勞動、停車場的管理員、打掃大樓之類,總之,他除了工作之外,別無選擇。

  後來過了一陣子之後,他心中對遊民產生了不安。

  他自己也不曉得,為什麼會對遊民產生不安。他來到東京,正在找工作的時候,一開始是新宿車站大樓地下樓層的美食街。他記得很清楚。事發太過突然,而且強烈的不安令他自己也感到驚訝。或許是因為如此,他才會鮮明地記得。

  前往設有中高齡就業窗口的求職公司「Hello Work」的回程中,正好是午餐時間,想吃碗站著吃的蕎麥麵,於是進入了車站大樓地下樓層的美食街。來東京時,他決定只吃便利商店的飯糰、站著吃的蕎麥麵或牛丼。在地下走道看見在翻餐飲店垃圾場的遊民,他忽然開始心跳加速。

  當然,他並不是有生以來,第一次近距離看到遊民。因為工作三十多年的出版社在早稻田,所以一天到晚可以在車站或公園看到。此外,他不曾歧視遊民,覺得他們很髒或可怕。他受到身為郵局員工及勞動組織幹部的父親影響,從大學時代就站在偏左翼的立場,思考政治和文化。因此,他雖然對富裕階層反感,但是對遊民等貧困階層,反倒寄予同情。

  走在東京街頭,一定會遇到遊民。他每次都會心跳加速、冒冷汗,嚴重時甚至會差點當場跌坐在地。因此,他也無法去便利商店買飯糰到公園吃。

  如果可以的話,因藤想在住家當地獲得工作。因為當地幾乎沒有遊民。總之,他必須工作。光靠妻子打工的收入,日子實在過不下去。僅有的一點存款也已經幾乎花光,縮衣節食地勉強生活,向老家借錢讓獨子念公立大學,但是他還有一年才畢業。兒子也在打工,不過還是要花錢。

  但在當地,即將邁入花甲之年的人,頂多只有替公園除草這種工作。即使打工做道路施工的交通引導員、搬家或宅配、打掃大樓等工作,在這種不景氣的時候,只有東京才有工作。他害怕遊民,卻只能持續在東京工作。

  因藤除了作夢日記之外,還有另一個令他心情平靜的東西。那就是水。小學遠足時,他發現了它的美好。三年級時,去爬附近的山,但是新鞋嚴重磨腳。水泡破了,他痛得邊哭邊走,班導發現了,替他治療。當他向班導道謝,正要邁開步伐時,班導說「因藤,等一下」,叫住他,要他喝水。因藤的水壺裡裝著他愛喝的可爾必思,所以班導讓他喝自己水壺裡的水。水非常沁涼,味道略微甘甜,令他心情平靜了下來。班導說,爬上山的時候,有一間神社,對吧?「那裡有湧泉。很好喝吧?因藤,你聽好了,發生什麼痛苦或不順心的事時,要先慢慢地喝水。那麼一來,心情就會平靜下來。不能喝混濁的水或腐臭的水。要喝跟這種水一樣乾淨、澄澈的水。」

  從此之後,他就開始對水有所堅持了。在還沒有寶特瓶裝礦泉水等的時代,他會用一公升的酒瓶裝班導告訴他的那間神社的湧泉飲用。父親經常會騎摩托車載他去神社,但因為是珍貴的水,所以不能常喝,他會在疲累時,或者在考試前想讓心情平靜時喝。

  他也曾向住在脊振山山麓的朋友討他家裡的井水,或在高中時,自行步行於群山之間,尋找湧泉。大學來到東京之後,他費了好一番工夫,尋找清甜的水。他也曾詢問對山熟悉的朋友,前往富士山山麓取水,而在八王子和奧多摩則有許多取水的地點。但工作之後,就撥不出空遠行了。因此,「六甲的純淨好水」上市時,他心情雀躍得想要手舞足蹈。上市當時,用的容器不是如今的寶特瓶,而是以內部塗一層鋁箔的紙容器販售。九○年代之後,才開始販售各種寶特瓶裝的礦泉水。

  任職於出版社時,購買各種礦泉水是他唯一的樂趣。他喜歡歐洲的氣泡水,最愛的

  是產自法國的科西嘉島、叫做OREZZA的水。

  然而,自從被裁員之後,包含OREZZA在內,他不得不放棄進口的純淨好水。因為被迫一口氣縮減生活開支。OREZZA這種氣泡水是五百毫升的瓶裝,一打要價五千圓。

  他買不起這種水。他也想要一個巴卡拉(Baccarat)的水晶玻璃杯,但是只能死心。

  因藤在被裁員之後,才發現自己的生活基盤如此脆弱。不,他或許其實隱約知道,但是害怕清楚地自覺到。他不曉得具體的年金金額,也不想去查。他只知道薪資低,所以應該領不到多少年金。

  退休金少到和大型出版社無法相提並論。明明工作了三十多年,但即使加上優退津貼,頂多也不過區區七百萬不到。他險些發飆,怒吼「就這麼一丁點嗎?!」,但是進公司之後,數度關注他的社長說「抱歉,這是上限了」,他也只能接受。存款只有兩百萬,而且沒有房產,所以包含電費、瓦斯費等,一個月的開銷將近十五萬。今後,兒子就業和結婚等,應該需要花某種程度的一大筆錢,而且自己和妻子也上了年紀,不見得永遠身體健康。妻子的打工收入是一個月十四萬左右,想到生活費、兒子的學費,以及各種保險費等,除非因藤繼續工作,否則積蓄一轉眼就會歸零。計算完畢時,眼前一片漆黑。

  非工作不可這個壓力,令他感到痛苦。而且,無論是道路施工的交通引導員、宅配的包裝或配送、打掃大樓等,都是體力上吃不消的工作,所以他的身體狀況數度亮紅燈。每次因為感冒或腰痛、背痛而無法去工作,就必須尋找新的派遣公司。年近花甲之後,實際上一個月只能工作半個月,委實難堪。或許是因為慢性睡眠不足的緣故,也幾乎不再作夢。有時甚至半年多沒寫作夢日記。

  就在這個時候,他心中產生了對遊民的不安,他自己也覺得,身心俱疲也造成了重大影響。

  但是,非得設法消除內心的不安才行......

 五十五歲立體書一  

本文摘自P.63-70,全篇內容,請參閱本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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