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熟悉的「流動的街景」,閱讀中途有時難免浮現「不會像漂洗魚類內臟,最後摸到那根突穿它下頷的尖銳魚勾,那種村上春樹式的的悲慘結局吧?」或「難道會像大江健三郎那樣逆光走進一個場景中所有人物暴亂失控,身體如融塌泥偶一般歪嘴斜的恐怖畫面?」但是都沒有村上龍完全背對著襲湧包圍的他自己的殘虐美學,呵護著這個--也許一如小說中他們惡搞拍的一部地下電影的片名:「給洋娃娃與高中男生的練習曲」--他的一九六九年的青春傷逝之歌。所有的事情都是笑嘻嘻在扮戲、唬爛,少年之間推推操操的親愛打屁或色情吹噓。
  即使連這本書最接近革命暴力的一次行動--劍和他的同伴阿達馬、中村諸人組成了反權力組織「跋折羅團」(梵語意思是情慾的、憤怒的神祇),趁夜晚溜進無人校園進行「封鎖行動」,他們在牆上漆上「粉碎國體」、「讓想像力掌權」這樣讓人機動的話語--實情卻是,諸人像參加小內小南「火焰大排戰」闖進恐怖鬼屋的小孩,胡亂跑進女子更衣室拿著衣櫃裡的女性襯衣嗅聞,其中一人臨時腹瀉於是拉了一泡臭屎在校長桌上,事後發現寫在牆上的漢字還把「快拿起武器」的「武」寫成考試的「試」。事後即使被抓出來,那些村上龍所謂「都想要從我這裡奪走非常重要的東西」的校長、老師、警員們,其實表現得近乎老實良善的束手無策或不知如何面對這些少年。問題是這一切的「對革命行動或話語的低位模仿」的鬧劇行動,只為了劍一人想藉此「演出」,完成一個少年任性、異想天開、華麗求偶之舞。書中的女主角,被他形容為天使、珍淑女、「夕陽透過彩繪玻璃照射在她的側面,像是一幅印象派的畫作」,的美麗女孩松井和子。事實上這個目的後來也算是達成了,但村上龍又將那極危險滑入通俗小說的
Ending畫面曝光淡出,拉回至哀樂中年細數眾人日後不同境遇的時光旁白。

因為那確實只是「練習曲」罷了。

某部分來說,《69》這個小說可算是另一種可能的《五分後的世界》。我想到夏目漱石的《從此以後》:這個故事裡,男主角愛戀上友人的妻子,自己卻是個靠父兄資助,無能獨力生活的廢材。有極好的品味和對女人優美如「靜夜兀自綻放的曇花」的感性能力,但卻只能在父親給他的大宅院裡如獸欄中打轉疾走。對他來說,愛上有夫之婦(這個美麗的女人活在一種霧中風景般,悒鬱不幸的婚姻狀態),成了他燒盡所有想像力也無法解圍的難題。像用竹筷撥撈蛛網上的蝴蝶,卻只是讓那脆弱顫振的翅翼,和蛛網更稠黏縛綁在一起。

《從此以後》的恐怖像在一瀰漫瓦斯的暗室中,決定要不要去點燃火柴?照亮全景的一瞬,你只看一眼的戀人的臉和房間景象,即同步在氣爆中,焚滅炸毀。小說的結局是女人抑鬱病死。而男主角在街上狂奔,眼前的街景「是不是瘋了?全像燃燒那樣,嫣紅地旋轉起來。」
另一個偏斜而過的《五分後的世界》,是三島的《金閣寺》:

 
如此幻美絕倫,不該存在於闇黑醜惡的人世時間之流。這個口吃少年因無法逼視,無法將美的執念驅出腦外,且無法等價引渡那永恆之美所對峙的殘缺人生,於是如「南泉斬貓」,已精密的瘋狂計畫放火燒了金閣。

 
不能承受的重。為了核心物,為了最裡面的房間所禁錮的,顫慄虛弱,狂激慾死的,一個決定,一個行動。「此後我將活在地獄之中」的自我償貸,人格失格,在村上龍的《69》那裡,不見了。


  也許一九六九年是一個隱藏的,「愛的死亡慾力」退位,換成「以快樂活報復--讓想像力掌權」的,價值換日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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