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緊緊依靠,
                    卻時時感到寂寞;
                           雖然時時寂寞,
                            卻還是想緊緊依靠



  風向變了。潮濕的風吹拂著我的臉龐。風帶著梔子花的芳香。我從敞開的落地門看著庭院。巴掌大的庭院內,井然有序地種植了桂花樹、山茶花、梔子花和紫薇等樹木。狹小的和室內,隔著黑色的桌子,我和教授都正襟危坐。兩隻腳早就失去了感覺。我們完全沒有碰放在桌上的兩杯茶。教授似乎忘記了它的存在,而我卻找不到適當的時機。我到底在焦慮什麼?遠處的幹線道路上,傳來很長的一聲喇叭聲。

  「我有,」

  等喇叭聲的餘韻完全消失後,教授開了口。我將視線移回教授身上。

  「我有一事相託。」

  「是。」

  我偷瞄了教授的臉,等待教授的下文。從教授蒼老的臉上看到的不是變化,而是失去,令人難以想像我們只有三年未見。教授失去了阻擋衰老的某種東西。比方說,名為意志之類的東西。

  我將教授三年前的臉重疊在眼前的這張臉上。教授在三年前也是教授,我還是醫科大學的新生。在一個可以容納八十多位新生的教室裡,教授站在講台上,渾身散發出超越威嚴的神聖。他是腦神經學的權威,在校內,是下一期校長最有力的候選人;在校外,他在政府諮詢機關等各種組織都身居要職。照理說,他不可能為對醫學只瞭解一點皮毛的新生授課,但聽說他感嘆時下醫師品質降低,主動提出要開這堂課。教授站在階梯教室的講壇上環顧教室,憑著從他瘦小身軀滿溢的能量,不費吹灰之力地震懾了八十幾名莘莘學子。


  「你會不會覺得納悶?」

  教授的聲音趕走了他三年前留在我腦海中的身影。我只看到眼前這個微老的男人。

  「納悶?納悶什麼?」

  我問。

  「我和你雖然稱不上素不相識,但其實也差不多了。你上過我幾堂課?五堂?六堂?」

  「六堂。」

  「對我而言,你只是每年進醫學院的幾十名新生之一。況且,你已經不再是我的學生,我卻特地找你過來,你不覺得納悶嗎?」

  「在納悶之前,我更覺得驚訝。你竟然還記得捱不到夏天就退學的學生。」

  教授輕輕點頭,說:

  「對,我有聽說你退學的事。雖然覺得有點遺憾,老實說,我並沒有太在意。一個月前,我看到了一篇新聞報導,專訪了一個專收國中和國小中輟生的補習班,在一張拍到課堂風景的照片角落,我看到了你。」

  教授竊笑著繼續說道。

  「連我自己都很驚訝為什麼還記得三年前已經退學的你。對,真是太不可思議了,到底為什麼?」

  最後一句話,他喃喃地像在自問。他看著我身後的虛空,好像在回憶當時的情景。那時,我和教授有過唯一的一次對話。

  當時,教授在談大腦的問題,談論大腦的精緻構造,以及人類對大腦還有許多未知的部分。

  「有沒有問題?」

  下課的零聲響起,教授心血來潮地問開始蠢蠢欲動的學生。我舉起了手,教授看到了我,點了點頭。或許是接下來有事,幾個同學對延遲下課發出了嘆息。我無視這些嘆息,站了起來。

  「您剛才說,人類對大腦還有很多未知的部分。」

  教授點點頭。

  「既然這樣,」

  我遲疑了一下,終於說了出來,

  「既然這樣,會不會讓詛咒有可趁之機呢?」

  教授扶著眼鏡框,瞇起眼睛。

  「對不起,你說讓什麼有可趁之機?」

  「詛咒,curse,某個人祈求另一個人不幸。」

  「詛咒有進入大腦的可趁之機是什麼意思?」

  「就是在違背當事人意志的情況下,進入他潛意識的領域輸入情報,進而操控這個大腦主人的可能性。」

  喂,喂,到底在扯什麼啊。

  有人誇張地叫了起來。學生們哄堂大笑。我沒有笑,教授也沒有笑。

  「對於詛咒,」

  教授用似乎在制止那些笑聲的嚴肅語氣說道:

  「我對於詛咒不太了解。正如我剛才所說的,因為,我們對大腦的了解還有許多未知的部分。無論再過多久,我們也不可能把所有未知的部分搞清楚。所以,或許有神明或是惡魔存在於這個我們尚未了解的部分,掌握著祈禱或是詛咒。所以,如果你問及這個可能性,我只能回答,我無法完全加以否定。雖然我知道你們對這樣的回答很不滿意,但這個問題已經超越了我的能力。」

  教室內鴉雀無聲。最初的沈默是教授嚴肅聲音的效果,但接下來的沉默,則是學生聽了教授的這番話,個個目瞪口呆。

  神明和惡魔。祈禱和詛咒。

  一個醫科大學的教授對醫科大學的新生說這番話,實在是冒天下之大不韙。教授對這片沉默完全不以為意,對教室的正中央說:

  「我想告訴你們這些新同學,請你們牢記一點,醫術是一個神職。醫生是神職人員。嘲笑上帝和惡魔的人無法成為醫生,嘲笑祈禱和詛咒的人也無法勝任醫生。人燃燒完身上所有的熱情,耗盡一段生命後,就是進入神和惡魔,祈禱和詛咒的領域。我再重申一遍,醫生是神職人員。你們是未來的神職人員,請你們銘記在心。」

  教授悠然地離開了教室,留下一教室啞口無言的學生。

  「那個問題,」教授輕輕露出微笑,「是我曾經遇過的最獨特的問題。對,或許是因為這個關係吧。劃一的知識只能萌生劃一的好奇心,然而,你卻特立獨行,我沒有看過其他像你這樣的人。」

  「是這樣嗎?」

  教授獨自點頭,伸手拿起茶杯。我也拿起了茶杯。

  「你在那家補習班很久了嗎?」

  教授喝了一口早已冷卻的茶後,問我。

  「退學後不久就去了,已經差不多快兩年了。」

  「如果你方便,可不可以請你告訴我?為什麼?你為什麼會退學?要進入我們大學並不容易,想必你曾經付出了相當的努力,也花了不少錢。」

  「對啊。」我點頭,「我的確付出了努力,也花了不少錢。」

  「那到底為什麼?為什麼毅然決定退學?」

  「我進那所大學,是為了尋求我想要了解的知識。但是,當您說您也不知道時,我發現這種方法無法達到我的目的。即使我重走一遍教授曾經走過的路,結果還是一樣,所以,我才會退學。」

  「關於詛咒嗎?」

  「對。」

  教授凝視著我的臉,終於露出了微笑。

  「你應該不想談這件事吧?」

  「不是不想談,」我說:「而是說不清楚,聽起來很荒唐。」

  「荒唐的事。」教授說:「我倒是不討厭聽這些事。」

  「我相信,總有一天我會說出來,」我說:「只是,現在還不是時候。」

  「是嗎?」

  教授點點頭,將視線從我的身上移開。他再度把手伸向茶杯,但沒有拿起來。他用大拇指的指腹撫摸著茶杯表面,好像上面的凹凸隱藏了重要的訊息。我默默地等待教授開口。


                                            -未完待續
                              摘自本多孝好11月新書《在一起卻很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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