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新井一二三

最近在日本媒體上,常有人談到芬蘭的教育制度。這是在OECD(聯合國經濟合作開發組織)舉行的國際考試上,該國學童取得的成績突出的緣故。相比之下,日本小朋友們的成績,這些年都逐漸下降,讓全國家長替自己的孩子提心吊膽。

直到一九九○年代,日本公立學校施行的一直是所謂填鴨式教育。當時的學童們在國際考試上取得的成績相當可觀,但是專家們卻異口同聲地說:「日本小孩雖然有知識,但是缺乏獨立思考的能力,更談不上甚麼創造力,無法面對全球性競爭。」於是政府決定改變國家的教育方針,從二十一世紀初開始,日本小學和中學的教科書都變得比以前薄,上課時間也少了許多,一切為的是把孩子們從死板的填鴨式教育制度解救出來,讓他們在自由時間裡加強獨立思考的能力和創造力。

現在回想,一個國家的經濟狀態和國民對教育制度的信心是頗有關係的。過去十多年的日本經濟,顯然失去了曾有過的活力,雖然景氣有起有落,但是總的來說窮人越來越多,反之一小撮成功人士壟斷巨大利益的趨勢越來越明顯。在這樣一個時代環境裡,家長們覺得:為了確保自己的孩子將來在事業上成功,教育是最可靠的投資。他們也認為:既然公立學校如今採取寬裕化政策,不能期待太多成果,只好把孩子送到補習班去,以便考上程度好的私立學校。

結果,日本社會出現了非常變態的教育狀況。一方面,人們對公立學校失去信心,不僅學生連家長對教師的態度都日趨惡劣,暴言暴行到處發生,導致每年許多教師患上憂鬱症而請長假。媒體把那些家長命名為「怪物父母(monster parents)」。

「怪物父母」其實分兩種:第一種屬於現時社會的「負組」,感覺到自己注定為失敗者,孩子將來成功的可能性也非常低。他們對教師的暴言暴行是對社會現狀極其不滿的表現。另一種父母則屬於社會的「勝組」,很驕傲自己的成功者身分,強烈希望孩子將來也一樣成功。他們看不起公立學校的教師,反而非常重視孩子晚間週末上課的補習班。

現在的日本社會,由於少子化,學齡人口每年減少,學校定員卻保持著跟過去同一水準。結果,為了上高中、大學,甚至研究所,基本上已經不太需要競爭了。然而,事實根本不是那麼回事。為了讓孩子考上全國屈指可數的幾所名校,屬於「勝組」的家長們不惜投資巨款。教育產業(連鎖補習班的經營階層)當然不會錯過如此絕佳的賺錢機會,毫不猶疑無限提高補習費用,直到日本多數補習班的收費標準超過正規學校的學費,一年收了一百萬日圓(約合新台幣三十萬元)也沒有人批評說牟取暴利的地步。如果家裡有兩個孩子,一年的補習費用等同於「負組」家庭的總收入。即使在「勝組」家庭,送兩個孩子上補習班的經濟負擔並不輕,許多母親只好出去打工了。同時,明星學校每年錄取學生的人數這些年並沒有增加。在投考人數一年比一年多的情況下,競爭率早已接近天文數字了。於是向補習班交了巨款的大部分家長,最後還是得面對冷酷的現實:自己的孩子名落孫山,沒有考上名校。

目前日本教育產業空前繁盛,說穿了就是一場騙局。大部分家長投進大筆金錢也收不到他們所期待的回報,最後非失望不可的。被父母當上賭注的孩子們,當然也會精神頹廢,他們回到公立學校的教室來,便在老師同學身上發洩怒氣了。在教室裡,本來就有不少「負組」學生;他們在教育制度改革帶來的自由時間裡沒事幹,早就悶得心情不佳。這回「勝組」中的失敗者也回到教室來,整體氣氛自然非常糟,難怪很多老師生病請假。

具有諷刺意義的是,在OECD調查上學生成績優秀的芬蘭,國民中有項重要的共識:教育本質神聖,絕不可當作賺錢的手段。於是該國根本不存在收費的補習班!



                          -摘自新井一二三八月新書《偽東京》部份內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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