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因為那是一個夢嗎?

早上出門上班時,突然想,也許會去聽聽鍾曉陽說話,但也不一定……去上日文課好還是去聽她說話……如此,掙扎著……

 

十月十五日,香港作家鍾曉陽在台灣大學普通教室103室舉辦來台灣舊書《停車暫借問》重版的演講會,她十八歲寫的小說,早慧的天才,很多讀者迷。我不是那時候迷的,是後來遠流版才買的,E才是買三三集刊版,小小的一本,一九八五年,鉛字印刷,裡頭還夾了一張當時鍾曉陽的採訪剪報,清麗的臉上白淨的笑容,在公司裡給年輕的同事瞧,年輕同事說,啊,當時我們才一歲……

 

十二年前她出版《遺恨傳奇》來台灣在敦南誠品有一場發表會,那時她感冒,細細弱弱坐在椅子上,不時拿著面紙掩著鼻,沒什麼話,淡藍色的襯衫更顯得臉上蒼白,我和E到現場聽鍾曉陽說話,是因為愛極了她的作品。沒想到現場小祁也在,不過這是十二年後我們認識了才知道的。

 

這次知道鍾曉陽再來台灣,僅僅只有兩場公開露面的機會,E和小祁是約好了。而我臨時決定一起加入。

 

六點三十分的講演,會場是校園裡的大教室,可以容納兩三百人左右,雖然有空位也坐得滿滿的,有年輕的中文系學生,因為是系上的活動,有朝聖如四五年級的讀者,我和E下班後匆匆在偌大的校園尋找103教室,秋日的晚風還有天上的星星閃爍,就要再見到鍾曉陽了嗎?我雙手抱著中午才臨時去書店買的新版,可以的話,請她幫我簽上一個名字:鍾曉陽。

 

然後她進來了,穿著黑色的長袖襯衫,短髮,黑框眼鏡。

她開始說:讓我好好看看你們……

我們坐得很後頭,鍾曉陽的身影在講台前小小的,很中性的,看不清楚臉上的老還是年輕,而她已經四十六歲了。

 

然後她開始說起,六十年代自己出生的那個時候,從東北,又從廣州來到香港,沒什麼機會看課外書,小時候讀的李白詩集至今都還保留著,印象深刻的是要母親買的四本精裝辭海,昂貴得要命,上了初中讀的小說都是台灣作者,是在那時寫信給三三集刊的總編輯朱天文,以一個粉絲的身分,後來初中畢業十六歲拎著皮箱來台灣找他們,還住在朱家,以現代的經驗來看肯定不可思議,怎麼一個粉絲就住進了家裡……

 

然後她又講起去美國讀書,上課沒讀書也能拿好成績,平日哪都沒去就窩在家裡寫小說,拚命寫,出版《停車暫借問》是那時候,寫小說,出書,都極為自然,也極為無所謂,台灣寫信跟她說賣得好,她也不特別興奮。她是個非常怕生害羞的人。

而後回香港,寫劇本,跟張叔平,王家衛,搞了兩年電影也沒拍成。

移民澳洲,一個人,搬了一箱貨櫃的家當,極為傷心哭著離開香港,也不知為什麼那麼感傷,在澳洲安頓好自己,每個禮拜都到社區辦的活動閒逛,每次都有樂團演奏唱著Stand by me,每次去都唱同一首,每次去都哭得很慘,但還是每次都會去……

 

在澳洲一個女子能做什麼呢?她想過去賣甜甜圈,但那是要有經驗的,也想過跟朋友買遊戲機收佣金,是天真也是傻嗎?可後來寫了澳洲資助太平洋作家的寫作獎金竟然拿了首獎,每個人都在問這鍾曉陽是誰?《遺恨傳奇》是這樣的機緣下完成的,最好的寫作條件,卻是有史以來最差的寫作狀態。她這樣說。

 

叨叨絮絮,鍾曉陽說了很多話,這是我第一次聽她說那麼多話,這些話在她的新書前面的扉頁也都簡短寫了,但她還是緩緩說,用像極鴨子的聲音說了她的上輩子。

 

小祁傳了紙條上頭寫著:靈氣蒸發了……

 

我一邊看著紙條,一邊聽著現場鍾曉陽說她有一天才發現自已竟然沒有謀生能力……

 

E從講演的二十分鐘後就分心寫自己的筆記,我知道她有聽,偶而抬頭跟我說,人一定要有所堅持,否則……《稿木死灰集》沒買,真是稿木死灰啊,是說鍾曉陽嗎?

 

我頓時覺得悲傷。

 

鍾曉陽是那麼有光環的人,或者說她那麼年輕就擁有很多人要到很老才擁有的,或者可能一生都無法擁有的,她竟是這樣一晃眼自我任性的揮一揮。

 

如果鍾曉陽三個字是一個夢,那麼肯定她自己也活在自己的夢中罷。

 

演講結束後,馬上排了一長串等著鍾曉陽簽名的書迷,已經排上了教室階梯的最上層,E說到前頭要拍鍾曉陽,我和小祁站在遠處,等E拍完,我們看到數位相機裡的小框框出現鍾曉陽拿下黑框眼鏡,細小的眼睛,疲憊的眼神,稍微浮腫的眼袋,闊別了這許多年,她在香港已經開始寫專欄了。

 

我們都沒有等簽名,出了演講廳,走在台大的校區,回想討論整場演講的失落感,許是我太自私想像關於鍾曉陽,或者沉浸於自己青春裡的文藝之夢,以致於完全忽略了鍾曉陽是普通人,她沒有寫作的消失的這長達十幾年的時光裡,有自已困頓與封閉的選擇,而那些選擇成了此刻站在講台前的她。

 

停車暫借問,現在翻來於我大抵是小情小愛,二十五年過去了,我還是願意給鍾曉陽掌聲的,也許她是那麼驕傲的人,但我並不認識她,只是透過她十八歲的作品,以及相隔十二年的兩場演講,我為此而警惕自己的論斷及想像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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