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韓秀

       托斯卡尼的餐館裡永遠有一道極為可口的餐後點心,上點心的時候,一塊木質圓盤上頭兩三塊起士,另外一只分成三格的白色瓷盤,淺淺地盛放著果醬和蜂蜜。無論起士的搭配如何千變萬化,必定有一味相當堅硬的Pecorino,無論色澤美麗的果醬與蜂蜜有著怎樣的組合,一味白色蜂蜜不可或缺。因為這Pecorino與白蜂蜜乃是絕配。

       在幾個星期的時間裡,每天晚上都會看到這只純白色的長方形淺盤,便思量著,回到美國,一定要買上這麼一件餐具,在我的餐桌上便可以擺出這道真正托斯卡尼風味的甜點。沒想到,這餐盤不是很容易尋覓,不是太大就是太深,都不合用。一直要等到二○○九年二月,我走進台北的「
八方新氣」,一款大小適中的三格長方瓷盤靜靜地站在一片純白之中,讓我一陣暈眩。說它是站立著的,絕非誇張,四隻柱形小腳的底部是完美的弧形,以五毫米的高度讓聯在一起的三個弧形盤底離開了桌面。這完全不是托斯卡尼的尋常餐具,盤子正面六道優雅的內彎弧面展示著一種華麗,優雅而低調。細看整個店堂,所有的瓷器都是站立著的,如鼎如爵如尊。所有的瓷器都閃耀著溫潤的白色光芒,所有的造型都有著複雜的幾何圖形,所有的造型也都不是圓的。古今中外的磁器不是都脫不開圓嗎?再說,中外古今的磁器不是都是在釉色上下功夫出奇制勝嗎?「八方新氣」的釉色卻只有一種,透明釉。

       這是徹底的翻轉了瓷業千百年的傳統。離開了圓,離開了千變萬化的釉色,
王俠軍,「八方新氣」唯一的設計師,你這是要把我們帶到哪裡去呢?


       一只橢圓形小碟的半邊站立著連成方陣的八根圓筒,每根圓筒的大小正好放置一支鉛筆或是一支細細的原子筆,圓筒下端如同筆尖,以圓錐形之尖端與小碟的碟面連接。難不成,這是一只筆筒?那空出的碟面呢?端莊美麗的櫃檯小姐微笑,「正好可以放一塊橡皮擦。」可不是,文字總是越改越好的。這是獨特的設計,絕無僅有,帶著一種詼諧,一種會心,一種禪意。

       那一天,我帶走了筆筒和三格淺盤,將它們捧回家,捧回了華盛頓。一路上我都在思索,在瓷器的製造工藝上,這樣的破天荒會帶來怎樣的艱難呢?橫空出世的「八方新氣」得遭受多少挫折才能有今天的氣象萬千啊?不知為什麼,對俠軍生出了一種心痛的感覺,這樣的一個人,到了知天命的歲數,仍然行走在一條人跡罕至的小路上,氣宇軒昂。

       我是先看到他的文字,看到他的《品味基因》,然後才看到他的「琉園」的。對我而言,俠軍首先是作家,然後才是玻璃藝術家。這一回,我是先看到「八方新氣」,看到他天翻地覆的成果之後才看到他的新書《美學時光》的。於是,他成為一位獨特的創造者,先是用他的手,然後才用他的文字。十年來,我一直期望著,在曼哈頓,在麥迪遜大道上,在Lalique 的斜對面會出現一家「琉園」。人們可以從法國的浪漫詩意走進台灣的玲瓏剔透,也可以從「琉園」的滿心歡喜走進 Lalique的溫柔婉約。那會是怎樣撼動人心的豐盛!

       《
美學時光》卻告訴我,全不是那麼一回事!一九九四年「琉園」創辦,就在建廠、設計、製作、行銷的緊張忙碌中,王俠軍已經開始想著要怎樣革新瓷業了!

       他說,人應該自由自在探索生命的可能。他不肯跟著Murano吹製玻璃,他也不願意跟著捷克、愛爾蘭雕刻玻璃,他不願意追隨任何人,他走的是一條風險很大失敗率很高的脫臘鑄造的路。「琉園」異軍突起,很快就在國際間聲名遠播。但是,千變萬化的玻璃還是不夠他玩,於此同時,風帆已經掛起,這個一心一意要追求好事情的創造者,已經急急奔向一個渺茫的未來。他竟然不願意花費一分鐘來欣賞他已經取得的成就,而是繼續去實踐他獨有的美學夢想!

       「琉園」是怎樣的璀璨,怎樣的輝煌啊!換了一個人,若是闖出了這樣一片天,還會有更多其他的夢想嗎?我走在淡水巨大的展示空間裡激動莫名,忽然聽到朋友說,去仁愛路三段的「八方新氣」看看吧,那是俠軍最新的創作,是瓷器。我心下一驚,瓷土在攝氏一千三百度的高溫中的變化難道是能夠預期能夠完全控制的嗎?新穎的設計會不會在高溫中扭曲變形以致於坍塌呢?我沒有抵達仁愛路,先到了101。離著老遠就看到了凝脂般的白,俠軍筆下「自由自在、無拘無束、善良無害」的白色時尚,真正的晴空萬里。

       現時現刻我坐在家裡的餐桌旁,《美學時光》攤開在面前,雪後初晴,燦爛陽光透過琉璃折射出一派歡欣鼓舞,白瓷卻靜靜展示其現代特質,高貴、奢華、嫻靜、與世無爭。

       何以至此?母親的智慧與巧手的遺傳、父親的端肅與那一個晶瑩的文鎮的啟迪?那畢竟只是部分的原因。更多的,應該歸功於俠軍那一部複雜豐富的工作史。照相館與電影,繪畫與文字,創作與商業,黑色與白色,線條與光影。它們與腳踏車的輪幅交織在一起,成為馳騁,不為約定俗成所動,終至獨樹一幟。

       放風箏的線蘸滿了銳利的玻璃粉,放風箏的手被割得鮮血淋漓。玻璃在熊熊烈火中熔化,頭髮也被火燎成焦黑。痛楚與驚駭帶來的卻是驕傲與喜悅,一種積極的樂觀向上,一種絕不後退的強烈自信。更重要的是,這樂觀與自信以及隨之而起的希望,一直貫穿在俠軍的創作活動中,融合在他的作品裡,直接地帶給了收藏者與觀眾。在《美學時光》裡,便強烈地感動著讀者。

       與其最好,不如唯一,即是我在閱讀王俠軍的時候,以及與他一起閱讀的過程當中,強烈感受到的那樣一種對美感的不懈追求,以及心到手到的實際創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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