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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離她男人的死,那已經是許多年前的事。

她抱起她的貓,輕輕撫著貓的身軀,若有人在十步以外的距離看見,會迷惑起她與她的貓,太像了,一樣帶著天真的垂老,過時的絨黑底淑女連身碎花裙,扶桑與銀杏葉紛紛錯落成毛毯似的蓋在肌膚上,糊成油畫一般濃重,難以辨識她的真實年紀。

如果我們更走近些,如果不要直接就以精神官能患者這類名目打發她,我們可以知道她名叫索妮亞,除去她渙散的瞳孔,過度蒼白的嘴唇,我們自行再多加想像一番,不難發現她擁有一張年輕時絕對稱得上秀麗端正的臉龐。

午後的陽光照不進來,三月天開著高度數的暖氣,她房間布置得十分具有博物館特色,巨大一塊神獸面具從天花板沿牆壁垂吊下來,一排灰鐵盾牌與竹箭成了屏風,還有若干工藝品如立燈、草墊、篾籃。她的男人似乎是位人類學家、海員或者導遊,主臥房完全依照男人生前的樣貌。

在這場安靜的獨幕劇當中,我的存在顯得很聒噪,基本問候之後,天氣也談過了,有種不宜打破的沉默令我不安,我黑短靴上面的雪化在地毯上,一撮米色的毛濕了便往太妃糖顏色靠近。等她抽完菸過了一會兒我才開口,免得像要避開菸味──「請問,我可以要一杯咖啡嗎?」

她起身,兩隻手膀在公主袖裡晃蕩,長裙後面的蝴蝶結繫到底了,還空出一截腰身,她的貓自顧挪開了,在這間窗簾永遠垂放的房間裡,靜悄悄地鑽在牠不為外人知的角落。她的家更多是一種空,客廳一張沙發,櫥櫃上幾本雜誌、玻璃杯、枯乾的盆栽,格局有些奇怪,進門直接就是廚房,臥房最大間,客廳偏到一旁,而且就跟她所擺放的物品一般無關緊要。

若干用過的或者破裂的針筒甩在地毯上,之前就聽導演說過,我的嗅覺不知是否就事後的先見之明起來,聞到大麻混合著鴉片,豔異的奇香飄散在空氣中。壁爐上掛著大大小小一些照片、圖畫,其中一幅是比利時畫家馬格利特(RenLa condition humaine),比原圖縮小而且髒舊了,畫架上的田野圖案與窗外的景致剛好重疊,分不出真實與圖畫的界線。在索妮亞家以外看到這類仿製畫,都不會比我此刻更明白這位「寫實的超寫實畫家」,平靜的畫面隱隱透露出詭異,覆著一層抒情的神經質,尖銳的詩意。

一直以為在現實人生中不會再遇到一雙皮耶諾的眼睛。

十三歲,我剛結束看完全套瓊瑤小說的年紀,他是法國香堤偶劇團成員,當時月亮猶未懸上燈,彷彿懸在霧淒的海面上,沒有其他人,祇我與他,祇一雙手,用十數根線綁縛著他的身體轉動關節。

皮耶諾不像一般童偶穿著彩色討喜,唧唧呱呱些白癡化的童言,他通身黑與白,白色小單袍上橫掛著三個黑毛球,眼睛挖出窟窿拉成大弧線往兩旁垂下,嘴唇也是這般坍垮,彷彿一個墜甸甸的嘆息,旁白唸著皮耶諾的終局:當他抬起頭看著那些線,意識到生命被支配的悲劇性,他頹然了……

悲傷緊咬著他的表情,沉尖尖刺進來,其中有一根線拽起他,也就牽動了我。從此,他是我的黑色小王子,靜靜游移在我意識之中,提醒我躲開那預言般的夢魘。

導演跟攝影師試鏡回來便興奮給我打電話說找到了「比那個角色更那個角色」的女人。劇情裡索妮亞走不出回憶的,像壞掉的唱片一樣卡在同一條歌,瘖啞了,還是重複那幾句。她證明了人們的某種誤解,以為時間可以治療、沖淡、轉化一切,忘了時間也可以逆反回去,加深、勾勒、激化回憶,遙遠的灰燼成為每一天都殷勤期盼收到的鮮麗明信片。

在「哲學家咖啡館」第一次見到索妮亞,她藍色窟窿般空洞的眼睛,使我驚嘆,皮耶諾的眼睛變了一種顏色,換上女演員的身分與我重逢。她的空洞,很滿,要溢出來的,超載了人生故事而難以負荷的那種空洞。看著你又不像在看著你,看見你又似乎已經穿過你,落到極遙遠的某一處。

索妮亞一輩子都在舞台上,據說是這樣認識她男人的。

(本文收在《巴黎的前後時光》一書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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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專欄下次最後上線時間2010年9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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