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輯病

 

這其中混雜太多太多的不捨。你不捨他向來熱情待人如己的個性，不捨他即使嘔吐不適仍堅持每個月匯款某基金會只為認養多年的非洲孩童，不捨他經年努力打拚賺錢省吃儉用供給南部老家衣食無虞。

閉上眼，你回到多年前那晚。在台南大內的好山好水中，他母親費心擺了一桌豐盛佳餚（世代務農生性勤儉竟還特地殺雞捉魚的）；夏夜的涼風鑽著縫隙吹來，你們吃得滿頭熱汗、臉頰紅靨。飯後，你自告奮勇幫忙收拾整理，進灶腳和他母親併站著手底邊洗搓泡邊聊天。

「阿姆，菜攏就好呷！」你用蹩腳台語慢慢一字一字說。
「恁歡喜就好！」她給了你一個老者溫暖的微笑。
「阿威，阮偉仔，拜託你照顧啊。阿姆先惦這甲你說多謝！」

你怎麼也忘不了那語氣中的不捨與肯定之情。這種請求底下附加的鼓勵意味，遠遠勝過你自小埋頭苦讀所得來一張張金光閃爍獎狀獎牌。不！完全沒得相比，那般殊榮，之後再沒有了。

你深深凝望阿姆汗涔涔的白髮根，像一串串你無聲落下的白淚珠。從來，從來你不曾冀望這段感情會有雙方長輩的祝福，能在茫茫人海相遇相知相交，這奇蹟般的命運已經令你感激跪叩老天賜予你如此福份了，又怎麼，又怎麼敢奢求其他呢？

所以你是如此慚愧、如此厚顏，在病房遇見哀戚蒼老的阿姆竟吐不出半點慰語。你顫抖的伸出雙手雙臂跟她緊緊擁抱，像隻小動物抽抽噎噎強忍著不出聲但淚已沾濕她肩頭。你好想說句歹勢阿姆歹勢，但她輕拍著你背似乎在說莫要緊她知道她攏知道。當下你簡直無地自容啊你失信於阿姆，多年不見不去電不拜訪，最後卻是在小偉憔悴面容、慘澹眼神下相會。

因為小偉的堅持，在他生命最後旅程，謝絕了所有訪客。演獨角戲，再不為他人喜、怒、哀、樂。

毫無依循和皈依，你頂多是在路過龍山寺或行天宮時亡羊補牢狠狠拜拜求神保佑，僅僅如此，才能在想像的同步裡，你自以為能延續他怎麼看都太短暫的壽命、你和他都仍安好活著。

逝者已矣，來著可追。

他的告別式，你終究是西裝筆挺現身。你知道的，小偉一向喜歡大伙一派風風光光模樣，盛重的像參加宴席晚會（還記得那兩三年正當適婚年齡你們時常聯袂出席親友婚禮，禮金從來不吝給得厚重，看新人們手挽著手走在紅毯上一步一步穩重踏實，他就紅眼眶，而你老嘲笑他是害怕將來沒人敢嫁感觸良多吧……）。

在住家路邊搭建、掛滿手摺紙蓮花的道壇，道士在靈前喃喃誦經搖鈴，裊裊白煙飄盪氤氳，你直盯著小偉靈堂前那張氣宇非凡的相片，恍惚間你以為（你多麼想！）你將會看見他，你以為他會翩翩降落用他最狂妄的姿勢，像年少初始你第一眼遇見他的場景。

道別。拈香、鞠躬、雙手合十祝禱。陰陽兩界，幾個簡單步驟就算了結你們之間的情誼？

儀式結束後你起身走走，放眼望去，圈內朋友來得意外的少。是太平盛世、是大自然反撲天災襲擊嗎？你們號稱新世代的荒人、同志，早就不是隱蔽於黑暗不見天日的孤臣孽子了。他們的缺席，代表的是對自我的不認同或對他人認同的拒絕認同呢？

你也無暇多想了。你只是懷疑，接下來這場瘟疫還會蔓延向哪、帶走多少族類，你又得面對多少生離死別、面對天人永隔，面對某天醒來世界對你投擲震撼彈擺明要徹底剷除殲滅而你根本手無寸鐵根本，根本。

至死方休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