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種子的力量」是一種美好而原始的想
像,嬌弱的嫩芽可以穿破堅硬的外殼而
出,向上穿過土層迎向太陽,向下扎根抓
緊整個世界。

 

  瓜子在我的童年記憶中,占了一個有趣的位置。


  當我年紀很小的時候,頂多六、七歲吧!過年期間,我和姊姊趁著放假的時候,一起嗑瓜子。姊姊提議,不要嗑一個、吃一個,要通通把嗑好的瓜子,裝在明治製菓硬糖果(ドロップス,就是英文「drops」的直譯。)的空鋁盒子裡面,打算裝滿了以後,晚上一起好好「享受﹂。

 

  結果就在我們兩個小孩子,因為連續幾小時嗑超鹹的醬油瓜子,嘴唇皺得像老公公、老婆婆,還繼續忍耐著嗑瓜子時,當時還年輕的父親五點鐘下班回來,看到桌上空糖果盒裡面剝好滿滿的瓜子仁,想也不想就拿起來往嘴裡倒,一口就吃完了我們一整個白天的心血,姊姊和我面面相覷,驚呆了幾秒鐘以後,嚎啕大哭起來。


  這件事情,現在想起來特別好笑,但是確實從那一年開始,我就再也不吃瓜子了。


  瓜子到底好吃在哪裡,後來在我心中就成為一個謎。尤其離開亞洲多年後,突然看到許多人發出巨大的聲響聚在一起嗑瓜子的時候,有種奇妙的感覺。


  對於西方人來說,西瓜的種子,當然是垃圾,結果有人不但不扔掉,還浪費醬油跟爐火,特地把垃圾煮得黑黑鹹鹹的,然後費盡辛苦才能弄出裡面一點小小的瓜子仁。吃了也不會飽,應該也沒什麼營養價值,真的有必要去吃這種東西嗎?


  老實說,這輩子我從來沒想過瓜子是怎麼做的。在網路上稍微查詢一下,才知道原來要先將西瓜子放入百分之一點五比例的石灰水中先浸泡五個小時,用手搓揉,把種子上面的膜洗掉(這點有些像在自然農法的農場,為了育種、採集種子需要做的手續。)洗乾淨以後,用十比一的比例,將瓜子和醬油、食鹽(十斤的瓜子竟然需要一‧八斤的鹽巴,未免也太驚人,難怪我小時候嗑瓜子嗑到嘴破!)、茴香、桂皮一起投入鍋內,加水浸過瓜子,用大火燒煮約一
個半小時到兩個小時,然後改為小火,讓鹽滷慢慢收乾,水快乾時不斷翻炒,直到瓜子快要乾即可;或是直接用烤箱以攝氏八十度左右的低溫烘乾,但總之兩種方法都不能過乾。熄火以後慢慢淋上兩百克的麻油,攪拌均勻,上面放一塊濕布,放涼冷卻以後就可以吃了。


  從小沒有嗑瓜子習慣的老外,基本上學不會怎麼嗑,就算勉強學會了,也不會喜歡吃這種莫名其妙的東西。


  「世界上可以吃的東西那麼多,怎麼會想到去吃西瓜子呢?世界上第一個想到去吃瓜子的人,要不是變態,就是窮極無聊吧!」我有個歐洲朋友,把整顆瓜子放在嘴裡嚼爛了以後,充滿挫折感地抱怨著。


  那可不是嗎?我喜歡的衣索比亞料理,主食是一種叫做「苔麩」(teff)的草籽,看過苔麩的人都知道,這種禾本科畫眉草類的軟草植物,根本就像路邊雜草般的存在,小草籽一粒一粒比芝麻還小,最初誰想到把這些草籽磨成粉,加水揉成麵團,放在蘆葦編的大簍子裡攤開,蓋上濕布放兩、三天發酵後拿出來蒸成餅的?這一大張又軟又酸,充滿毛細孔的大餅,叫做「英傑拉」(injera),拿來當主食,也當桌布,各種配菜一瓢一瓢舀盛在這種蒸草籽做成的
薄餅上,撕一小塊,沾一點配菜,直到全部吃光抹淨為止。

 

  我也曾經發出同樣的感嘆:「世界上可以吃的東西那麼多,三千年前的衣索比亞人,怎麼會想到費那麼大的勁,去吃這麼一點點東西呢?」


  「貧困」應該不是這個問題的簡單答案,因為無論是做甘草醬油瓜子還是英傑拉草籽餅,耗能應該比食物產生的熱量還要多,絕對不是因為窮到沒東西吃了,只好去吃西瓜子跟雜草籽。


  有毒的「狗子果」也是樹籽,緬甸人吃起來津津有味,真心覺得好吃,要不是因為有毒不能多吃,到夜市看到小販放在臉盆裡賣,還真想再多吃一個。


  不是窮到沒東西吃了,只好去吃有毒的狗子果。但對於從小沒吃過狗子果的人來說,這種有毒又難吃的東西,一無是處,怎麼不趕快從世界上絕跡?看到葉片、果實會有想吃的衝動很容易理解,因為我旅行的時候,幾乎每天都要克制自己這麼做,但想吃沾滿泥巴的根(比如說我超愛的牛蒡)、或是撬開硬邦邦的果核去吃裡面的種子,就很難理解了。


  然而植物的種子與根,似乎代表一種奇妙的力量,甚至對生命根本源頭的想像,某種神祕的、無法被清楚形容的巨大原始能量,被包容蘊藏在根和種子裡面,不信的話,去看看那些古今中外被特地泡在酒裡面的東西,要不是根、就是種子。

  吃香蕉心、檳榔心的慾望,恐怕也很類似,吃的人覺得自己吸收了某種珍貴的自然力量,是作為果實的香蕉跟檳榔所沒有的。


  那些都是一旦被我們吞進肚子裡,就沒有辦法再生的生命,所以吃的是生命的根源,不是食物。那一顆一顆的,不是籽,而是靈魂。


  「種子的力量」是一種美好而原始的想像,嬌弱的嫩芽可以穿破堅硬的外殼而出,向上穿過土層迎向太陽,向下扎根抓緊整個世界。想像一顆種子的力量,再加上一茶匙的偽科學(pseudoscience),就足以讓日本人相信青梅的種子有號稱日本人的DNA特別容易轉化吸收的維他命B17(那到底是什麼東西?);古文明帝國阿茲特克人(Aztecs)的主食唇形科鼠尾草的種子奇亞籽(chia seeds),也因為號稱有豐富的Omega-3(那又是什麼?)而最近掀起大流行。


  一旦有「我將大自然種子的力量吸收到身體裡了」的美好想像,至於好不好吃、值不值得那麼費事、有沒有神奇的功效,反而不重要了。


  吃根還有細小種子的時候,我們得到的滿足已經再也不只是吃了會飽、足以果腹的「食物」,實際上,樹根和種子都很難讓人吃飽,而是大自然孕育出來的心、根本,和靈魂。

 

本文摘自大田出版《美食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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