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子的人生一定很痛苦。為了罹患難治之症的丈夫, 八成瞞著丈夫, 在池袋做黑的小酒館或色情的店工作。雖然可憐, 但是她活在痛苦不堪的現實之中。偶爾去療養設施見丈夫, 丈夫星期天外出時, 替他推輪椅, 一起散步, 輕撫他的頭髮。源一一想起彩子, 總覺得自己變回了小時候在和具的海女小屋, 等待外婆回來的自己。他開始覺得至今的人生是由一連串徒勞無功的事所組成, 心情低落,連哭都哭不出來。他想了幾千次, 要再去「楠木莊」 道歉一次, 但是如今真相攤在大太陽底下, 那種行為也變得毫無意義。
腦海中浮現和具的海。外母過去住的房子似乎已經拆毀了。從外婆家走山路往山上爬半小時左右, 有一個斷崖, 能夠將伊勢志摩的大海盡收眼底。開卡車造訪公寓那一晚, 彩子以玻璃快裂掉的氣勢, 用力地關上窗戶。當時, 源一好想死。從此之後, 那種情緒不曾消失過。
源一恍惚地開始準備旅行。他不是靠自己的意志那麼做, 簡直像是被誰操控似地, 感到渾身不舒服, 將襯衫、內衣褲、牙刷等塞進塑膠製的包包。源一一面心想「 我到底想做什麼呢?」, 一面準備防寒的圍巾和手套, 然後出聲低喃道「泡最後的茶吧」, 自己也嚇了一跳。為何剛才用了「最後」這兩個字呢?
他一面煮熱水, 一面站在瓦斯爐旁, 緩緩地環顧室內; 心想: 我在這間屋子住了幾年呢? 換工作進入花小金井的公司之後, 搬了兩、三次家。在這裡住了將近二十年。但是, 源一對它卻沒有感到一絲感情和眷戀。在這間屋子裡, 沒有發生過任何好事。
「真好喝啊。」
源一以三川內燒的茶碗喝狹山的茶, 不知道為什麼, 臉上自然地流露微笑。
雖然沒有發生任何好事, 但是像這樣一面喝茶, 一面看小說或散文, 令他感到懷念。但是, 一旦遇見松本清張的作品, 開始往返二手書店, 然後發生的事掠過腦海, 彷彿墜入無底黑洞似地, 各種情緒消失, 心情降至冰點, 現實感淡去, 囿於一種自己不再是自己、奇妙且非常無助的心情。
源一提領二十萬存款, 檢查內袋的駕照, 在新宿轉乘J R , 前往東京車站。
他之前最討厭人群, 但是不可思議的是, 置身於新宿或東京車站的人山人海之中, 令他感到舒適。熙來攘往的人們與自己毫無關係, 對他視而不見, 源一總覺得自己變成了透明人, 覺得這樣很好。
他搭乘新幹線前往名古屋, 轉乘在來線南一, 在松阪下車, 在車站前面租了車。過了伊勢、鳥羽, 經過海岸線, 穿越志摩半島, 從大王崎走外環道, 進入前島半島; 馬上看見英虞灣, 眼底浮現外婆的臉。源一心想: 我回來了; 也覺得回到和具, 變回年幼時的自己。
日暮前, 源一抵達了和具的港口。海女小屋位在和從前一樣的地方, 模樣沒有改變。屋頂不再是鐵皮, 變成石棉瓦, 窗口變成了鋁窗, 但是煙囪沒少。因為是休漁期, 所以進出的門上了鎖, 沒有人的動靜, 但是源一非常懷念, 總覺得耳邊彷彿傳來海女們的說話聲。他想從窗戶窺看屋內, 但是作罷。因為心情變得奇妙, 好像年幼時的自己一個人孤伶伶地坐在地爐前面, 和他對上了眼。
像是穿越時空般, 沒有現實感。但他心想: 能夠看到海女小屋真好。他並非早就決定要去和具, 而是在對外婆的回憶引導之下, 前往東京車站, 買了到名古屋的新幹線車票, 開著出租車。源一心想: 我接下來應該會前往外婆家曾在的地方, 走山路上山, 站在斷崖上。他並不想去那裡, 也沒有告訴自己: 我必須去那裡。他已經沒有了意志這種東西。
松本清張的小說中, 經常出現變成貪污事件的牲 者而自殺的中級主管。每次出現這種角色, 源一都會覺得好蠢, 但是如今, 他清楚地明白了。沒有人決定要死而死。而是像被某種東西吸引似地、簡直像是從好久之前就如此決定似地、像是漫不經心地開著卡車, 前往早已決定的目的地似地, 只是試圖前往某個地方避難罷了。源一心想: 但是, 我的人生也沒那麼差, 我唯一清楚的一件事是, 我以卡車運送各種貨物, 這具有一定的意義; 想要回到停在碼頭旁的出租車時, 三輛白色廂型車駛進了港口。
接著, 有人從廂型車下車, 打開後門, 源一想起了那一晚的事。他感覺自己心跳加速, 腋下冷汗直流。因為坐在輪椅上的人, 陸續地從三輪廂型車出現。輪椅一共有六張, 看似陪同人的人分別隨伺在側, 他們的夾克背後寫著「 旅行照護員」幾個字。
源一心想「這些人是做什麼的? 」, 一開始感到不對勁, 彷彿被扔進了噩夢中。坐在輪椅上的人當中, 也有人看起來相當愉快, 面露燦爛的笑容。推輪椅的隨行者開始說明: 這裡是和具的港口。
「啊, 不好意思, 你是漁業工會的人吧? 我是看護旅行公司的人; 也就是旅照護員。請多指教。」
源一啞然眺望, 看似領導者的中年男子靠了過來, 對他打招呼, 遞出名片。
源一身穿運動夾克和工作褲, 中年男子看他的裝扮和長相, 誤以為他是漁業工會的人。源一口吃道「不, 其實我是......」 , 領導者大聲地對其他人說「我們繞港口一圈之後, 回去飯店用餐吧」, 朝碼頭突出的一端離去了。
源一前往外婆家的遺址, 爬上雜草叢生的山路; 來到開闊的地方, 不禁苦笑。記憶中應該是斷崖, 但那裡只是幾公尺高的山崖。一定是因為對於幼童而言, 那是斷崖絕壁。源一心想「即使從這裡跳下去, 也只會受傷而已」, 全身泛力。然後,「旅行照護員」這幾個字在腦海中縈繞不去; 心想: 他們是在幫助需要看護的人旅行吧? 總之, 他們是在幫忙別人移動。運送人。一面幫忙, 一面運送人。一而再、再而三地如此反覆。
源一的腦海中浮現一幕景象。怎麼也甩不開那個畫面。自己用廂型車載著彩子和她丈夫去旅行。彩子拾回了微笑。自己一直眺望著她的微笑。源一數度告訴自己: 不可以想那種蠢事; 但是彷彿漆黑海裡的一道光線似地, 那個畫面不曾消失。他低喃道「我能夠擔任旅行照護員吧?」, 總覺得聽見外婆叫自己「源一」的聲音。外婆說: 要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唷。
抬頭仰望, 星光熠熠。源一心想「外婆, 謝謝妳」, 確認拿到的名片, 開始步下山路。
(中文版書封設計中)
摘自村上龍《55歲開始的HELLO LIFE》(3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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