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輯病

自從留學開羅的遙遠學生時代後，最近再一次重新踏上埃及的土地，有種近鄉情怯的奇異感受，不知道什麼變了，什麼沒變，心裡特別忐忑不安。

金字塔還在，人面獅身還在，金字塔下對遊客吆喝去騎駱駝的阿伯們也在，就連人面獅身像柵欄旁邊那家不搭調的Pizza Hut也還在，時光停駐在陽光穿透的細沙中，讓人在衝突中有種安心的感覺——埃及的感覺。

駱駝牽伕仍然一聽到附近清真寺定時傳來的叫拜聲，就突然拋下原本死纏爛打糾纏不放的觀光客，直奔沙漠上唯一那一小塊祈禱區，虔誠地膜拜，這景象我想幾百年來也沒什麼改變，但是唯一明顯不同的是駱駝牽伕們，不再試著跟觀光客聊天，大多一面拉著駱駝，一面面容沉醉地講著手機，那煞有介事的模樣，跟紐約華爾街西裝筆挺的路人沒什麼兩樣。

後來，我在亞歷山卓城，也注意到原本路邊隨處會看到抱著一支家用電話，拉著長長的線，當作公共電話的熟悉景象，已經悄悄地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坐在路邊，抱著兩支手機的小攤位，如今在埃及打公共電話，用的是手機，每通的代價是五毛埃及鎊。

作為歐亞非三大洲交界，伊斯蘭與古老基督教，黑色非洲及黃金古埃及文明交會的貿易重鎮，埃及的社會向來充滿著獨特的都會風情，投射著許多文化的影子，來自各種外國的點子、觀念、產品，和生活習慣，都像層層疊疊深淺不同的影子同時存在著，有一點羅馬，有一點英國，有希臘，有阿拉伯，或有奧圖曼，還有點法蘭西，新舊並存似乎才是埃及的常態。我看一百年前開羅解放廣場的老照片，就是汽車、行人與騾子爭先恐後的混亂模樣，一百年後的今天，還是汽車、行人、騾子，互不相讓的景象，繼續僵持著，唯一不同的是老屋頂上多了一個巨型的SAMSUNG霓虹看板。

對開羅人來說，開羅就是巴黎，就是牛津、梵蒂岡、好萊塢、底特律的綜合體，也因此消費行為的改變，成了讓人著迷的觀察對象，我饒富興味地觀看著麥當勞、必勝客，甚至手機，進入這個太陽神的國土，沒有人能預先知道這些像是來自外太空的隕石，穿過古老的法老權杖，打在開羅的街頭上，會造成什麼樣的衝擊，或又會以什麼樣的形式存在。

六千五百萬埃及人，第一次見識到手機，僅僅是一九九六年的事，那年國營的埃及電信（Telecom Egypt）推出手機時，我正好在開羅求學，印象特別深刻，手機是有錢人身分地位的表徵，但接下來那三年，手機市場在埃及就以近十倍的速度增長，因為手機滿足了埃及人愛聊天的個性，每天走在路上經過公共電話，就算沒什麼事，也都會忍不住停下來撥個電話回家，把剛才經歷或看到的事物，鉅細靡遺的描述一番，想到什麼就說什麼，只說重要的事情，對埃及人來說，是多麼殘酷的事，快速普及以後，手機就從奢侈品很快成了必需品。

如今埃及人到街角的茶館喝茶，每個人坐下來以後的第一件事，就是不自覺地把自己的手機拿出來在桌面上並排，聊著聊著，話題也遲早會轉移到眼前的手機，於是手機最新最炫的那個人，就會開始向朋友開始講解展示這支新手機的特殊功能，至於拿舊手機的，就只有沉默的份（沉默可以說簡直是埃及人的酷刑）。

也因為如此，中產階級年輕一代，感覺上一天到晚在購買最新的手機，畢竟這是攸關每天幾次社交場合的重要話題，從掃街工人到菜販，計程車司機到貝都因牧民，男女老幼每個人都拿著手機，有錢人可以講個不停，手頭比較拮据的市井小民或是學生，也用個不停，但是多半是使用所謂的「ran'na」，就是事先講好響一聲就掛掉，代表什麼意義（比如說正在找停車位馬上就到，或是已經出門了等等），這樣對方就知道你打來，但是又不用花電話費，情侶之間也以「ran'na」為暗語，因為保守的社會仍然不容兩個年輕人在家人面前談情說愛，因此只要響一聲，就代表「我想你」，對方也會回響一聲，表示「我也想你」，這樣戀愛的秘密就得以維護下去。

除此之外，看過《亞庫班公寓》原著或電影的讀者都知道，開羅每棟公寓都會有門房（bawab），他們的工作之一，就是平常幫忙住戶做些跑腿打雜的事情，買點東西，交個水費，佔個車位，藉此賺取小費，以前都是大家在陽台上大聲喊，告訴bawab做這做那，但是現在大家都可以直接打電話交代bawab，就算他正好在樓下門口的崗位上也無所謂，我的朋友說這幾年公寓住家，變得安靜許多，真是謝天謝地。

駱駝牽伕並沒有因手機的出現而改變，而是手機的出現，滿足了駱駝牽伕的潛在需求——可以從早到晚聊個不停的欲望。
於是，埃及還是我所知道的古老埃及，那個愛跟人聊天的國度。


※本專欄下次上線時間2010年7月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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