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時候，在好友的保存名單上消失了？－編輯病

褚士瑩◎文

在緬甸北部臘戌市區街上的一位醫生，這位六十歲的老醫生已經在同一家私人診所看了三十年的病，基本上整個臘戌地區，幾乎沒有人不曾給這位叫做Sai Mauk Kham的擺夷族醫生看過病，街坊老一輩的人也都還記得，醫生年輕時曾無緣無故被抓去坐牢，釋放後也不能自由行動，無論去哪裡都得跟警政機關報案，他也因此過著與世無爭的生活，除了每天看看病，就喜歡打打高爾夫球，不問世事，臘戌一帶的人，都喜歡這位醫術高明的醫生，每天門口都大排長龍，從沒病只是想打劑營養針安心的老人家，到被毒蛇咬傷腿腫得像氣球的樵夫，都想見他一面。

結果二○一○年底，聽說是一場擺夷族過年的慶典上，軍政府看到當地百姓都這麼喜歡他，於是不由分說，就把這位出了這鎮上沒人認識的老醫生拉去參選，成了第一位「民選」的副總統。政府的如意算盤是，沒有背景又是少數民族出身，藉由他來管理少數民族，應該再好不過！

但是有趣的事情發生了，自從臘戌當地的人民，一知道他們從小到大敬重的擺夷族醫生，無緣無故變成了傀儡副總統的那一秒鐘開始，就變得一點都不喜歡他了。

這件事情，讓我有機會向自己說明，為什麼我總是寧可在NGO做第一線的工作者。

「不用你的人脈去做生意，好好賺一筆錢，多麼可惜！」
「你念政治的又有那麼多的國際經驗卻不去從政，多麼可惜！」

就連有一次，我把在義大利騎腳踏車時輪圈卡在水溝蓋撞歪了，帶回台灣修理時，幫修摺疊式腳踏車的師傅，都惋惜的對著我的朋友說：

「他不頂著旅遊作家的招牌去主持電視節目，去做甚麼NGO，多麼可惜！」

但是我都只能笑笑，很多人這輩子總覺得自己有一條通向山巔的路在等著自己，奮鬥的過程中每天都覺得鬱鬱不得志，永遠在等著成功攻頂的那一天，但是我知道，在緬甸北方山區一個叫做臘戌的市鎮，有許多人正在嘆息：

「我們的醫生放棄三十年的診所，還受這麼多人敬重，卻去當甚麼副總統，真的好可惜！」

好醫生之所以讓人喜歡，是因為醫術高明，而不是因為他會治國。我在NGO的領域有這麼多好友，則是因為我具備能夠真心欣賞他們的能力，而不是因為我自己多麼棒；我之所以能夠一直寫作，也是因為有能夠一直欣賞我的讀者，而不是我真的寫得很讚。如果看不清楚現實，那才叫可惜。

我有一個熱中投資的小學同班同學，聽說最近轉手賣了一筆土地就賺了四千萬，知道這個消息後，一位朋友問我，難道不羨慕嗎？何不趁機向他募款，讓手上幾個因為經費拮据而停擺的NGO計畫，能夠繼續下去？我只是搖搖頭：

「我們從小就是好朋友，我相信他是個好人，心裡也真的想要做些對世界有幫助的事，但是我也知道他的個性，越多財富，只會讓他更加憂慮不安，想要更多，當他以前沒有四千萬的時候，他認為有了四千萬，就有能力可以做幫助別人的事，但是現在的他，恐怕覺得沒有掙四億，就沒有能力可以掏出錢來幫助世界，最可悲的是，他或許這輩子會有越來越多的錢，但也會越來越不相信自己有行善的能力。」

這才是可惜。

我決定好好的欣賞山路上的風景，慢慢的走我喜歡的路，沒有路的時候，就來回多走幾次，直到足跡深到足以讓下一個人也能看到一條清楚的路徑為止，正因為我沒有趕路要去哪裡，所以天天都有好友同行。幫助世界變得更好的能力，是主觀的，而不是客觀的，我親眼看到許多最優秀的長期志工，客觀經濟條件不如人，可是卻從來沒有懷疑過自己具備幫助這個世界的能力，相較之下越富有的人，卻越容易說出：

「等我以後有能力，就會做善事！」這種永不兌現，讓我在旁邊聽了都忍不住臉紅的大話。

Sai Mauk Kham醫生，每天在Yuli Kha診所前面排隊等著看病的人，就是他每天改變世界的機會，但是貴為副總統的Sai Mauk Kham，卻只能孤單的坐在城牆高築的宮殿裡，日復一日享受這份無窮無盡的一人份大餐，這樣想想，這兩種人生，哪個才是真正的可惜？

至於友誼是不是到了盡頭，是不是每個人都要像愛爾蘭人那樣，無條件的力挺身邊的「爛蘋果」，其實沒有一定的標準，交一個真心的老朋友年紀越大越難，但是人成年後的境遇要改變卻很容易，從小父母都說交朋友要謹慎，長大了才知道要跟老朋友絕交更要謹慎，因為老朋友就像絕版公仔，少了一個就永遠不成套。

──摘自褚士瑩二月新書《給自己10樣人生禮物》部分內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