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考」讓可以選擇的路,無窮無盡地出現在眼前,真正讓我們自由的,不是路,而是思考,有紀律的思考,而不是想像。
是作家、也是工學博士的森博嗣,離開大學的研究工作後,隱居在日本深山,開始在自宅外原本沒有路的森林裡,親手打造了一條能載運人或重物行駛三百公尺的鐵軌,也建造了能夠搭載好幾個人的車廂。但這條軌道,既不會出現在衛星導航,Google地圖上也找不到,老實說,也沒有通到哪裡,只是「避開樹木,沿著緩坡吟味而行」,對他來說,這只是理所當然的事:既然沒有路就鋪設一條吧!
這樣自由的想法,很多人歸結於「理工腦」,或這種自由只屬於很會使用工具的「職人」,但我相信這更是「自由」和「思考」的產物。
你真的那麼嚮往自由嗎?
有一個曾經來找我進行哲學諮商的客戶,是個政治世家的第三代,他從小得到的教養,就是被打造成未來的政治人物,從來沒有想過這條路適合或是不適合、喜歡或不喜歡,因為對他來說,藉由從政延續家族在地方的勢力,就是自己的「天命」。
「難道你沒有覺得不自由的時候嗎?」我問他。
「當然有。」
「當你感到不自由的時候,會做什麼事?」
「我會半夜偷偷一個人溜出去開快車。」
「那時候,你的感受是什麼?」
「自由。」他說。
「自由?」我笑了,「為什麼?」
「因為我可以踏油門加速,想去哪裡就可以去哪裡!」
「可以超速嗎?」
「嗯……」他遲疑了一下,「應該不行。」
「那你知道路是事先鋪好的,只能通到固定的地方嗎?比如說,沒有路的地方,你就永遠去不了。那這算是真正的自由嗎?」
「咦?……這樣說起來……」他陷入漫長的沉默中。
然後,他才意識到,這個世界上追求自由的人,開一般的房車,在一般的路面上奔馳,是不會因此感覺到「自由」的,感受到更多的是「限制」。
完全不想在乎限速跟交通規則的人,應該會去買超跑,代表著對速度的期待。
不想被固定在一個地方生活的人,應該會去買RV露營車,把家開著走,代表著對空間的期待。
不想乖乖地開在馬路上的人,說不定會去買俄羅斯生產的Sherp全地形越野車,因為它可以在地球表面幾乎任何地方爬山涉水。
但是一個政治人物想要的自由,只是在半夜空曠的高速公路上,一個人不超速地安安靜靜開一段車。
「你真的有你想的那麼嚮往自由嗎?」我問他。
在這場哲學諮商中,這位原本以為自己想要追求自由的政治人物,才清楚地發現自己其實並不真的喜歡自由,那只是一種幻想。現實中的他,仍然喜歡限速,喜歡平坦的路面,因為這樣比較安全。偶爾不想要隨時讓司機載到下一個目的地,偶爾想要自己坐在駕駛座,沒有目的地的開車,這樣就夠了,然後就會心甘情願地回到生活的常軌,過著「軌道車」的人生;那種能在一條鐵軌上行駛,並自動保持左右平衡的單軌陀螺車—森博嗣在森林裡面搭建的那種。至於無限速的飆車,露營車,全地形車,能夠帶來的自由都太「極端」了。
「我今天才發現,我沒有自己想像中的那麼喜歡自由。」他在諮商最後,自己做出了這樣的結論,安心地吐了一口氣。
自從發現了自己其實不是那麼嚮往自由以後,他開始安安穩穩、心甘情願地當好政治人物,認真輔選、參選、服務選民,扮演好「工具人」的角色。
你是「好工具」還是「壞工具」?
聽起來,這似乎是個悲傷的故事,因為「工具」給人一種「被使用」的負面印象,好比「我只是個工具罷了」這句話的意思,就是指被別人當作達成目的後,便能隨手一扔的棋子。同樣地,「我不過是個玩具」這句話也給人負面印象,亦即被別人玩弄,並未真心對待。
但就像森博嗣在他的《沒有路的路》(道なき未知)這本書裡面說的,「我是那種很珍惜工具和玩具的人,認為不論是『工具人』或『玩具人』,對於整體社會來說,都是不可或缺的存在,也為了這兩句話無法用在正面意義上,深表遺憾。」
我特別認同這個說法,因為我在國際NGO組織的工作,就是把自己作為在地公民組織的工具;身為一位哲學諮商師,把自己當作是客戶的一面鏡子,讓人們可以透過諮商的過程看到自己的盲點,當然也是工具。
我很喜歡可以當「好工具」的自己,被利用卻一點都沒有悲傷的感受。
工具當然也分「好工具」跟「壞工具」。我身為哲學諮商師的職責,是當客戶的一面鏡子,使原本看不清楚自己的人,可以看到自己真實的樣貌。但當諮商師忍不住開口指出客戶看不到的盲點,就算說得都對,也只是變成了會說話的「魔鏡」,有自己主觀判斷的鏡子,肯定不是想照鏡子的人的首選,所以魔鏡就是一種「壞工具」的代表。
至於「好工具」跟「壞工具」的分野是什麼?日本是世界上唯一一個發明了「拉鋸」的國家。亞洲其他地區和西方使用的都是「推鋸」。推鋸使用的時候向外推,對著別人,所以容易傷到別人,但日本鋸使用的時候拉向自己,所以如果有人因此受傷,也只會傷到使用者自己。這是為什麼西方的工具製造業者,如果沒有重新設計他們的產品,就很難在日本市場立足,因為這些會傷到別人的工具,在歐美雖然是「好工具」,在日本卻會被認為是不體貼的「壞工具」。
工具,是一種奇妙的存在。它幫助我們能更具體地看見通往「可能性」的路,而看得見這種可能性,本身就是好事。所以我很同意作者說的:
「我認為自由就是按照自己的想法行動,得到意料中的結果,所以光有可能性,並非是自由;但要是沒有可能性,什麼也無法開始。想要憑一己之力開拓人生道路,必須先思考。雖然思考不是『行動』,但不思考便無法催生可能性,亦即不思考的人,毫無自由可言。」
有紀律的思考,讓我們更自由
自由,不是不受到限制,而是使用工具,讓我們自由。甚至知道有工具可以使用,這種可能性,也可以讓我們感到自由。
比如「找路」,無論是實際的動作,還是一種人生的譬喻,都只是在許多別人已經開好的路徑當中,選擇其中一條來走。
地圖讓我們自由,免於迷路;而看不到盡頭的道路也讓我們感到自由,免於受困於此時此刻。但無論這種自由是真的還是假的,地圖或是道路,都可以成為體會自由的工具,因此是「好工具」。
自由的人會使用工具,讓自己在重重限制中也能感到自由,也可以當好別人的工具,讓別人感到自由。
自由可以用來找路,也可以用來不找路。
尋路是一種自由,即使本來就存在的事物,「只要是自己不知道的,都是未知」。當然也可以選擇自己開路,所以森博嗣不搭火車,不坐巴士、電車,但是他走路,在森林裡自己鋪鐵路,自己開車。路不一定在地上,萬一開車也到不了的地方,就搭飛機,因為天空也都是路。這麼說來,水上的水路,甚至冰島號稱「通往地心」的斯奈菲爾(Snæfellsjökull)火山,當然也都可以是路。
如果會思考,對「路」的想像,就會不斷地擴張—跟對「自由」的想像一樣。
「思考」讓可以選擇的路,無窮無盡地出現在眼前,真正讓我們自由的,不是路,而是思考,有紀律的思考,而不是想像。
而思考,不單適用在喜歡自由的人,也適合不喜歡自由的人。適合知道如何使用工具的人,也適用於「工具人」—如果你知道工具也需要思考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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