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天,我接到教授寄到我任職的那所補習班的信。教授對冒昧寫信給我致歉,並說無論如何,想要盡快見我一面。我在兩個星期前,從報紙上得知了教授引發的事件,當然不可能拒絕他的要求。於是,我按照信中所附的地圖,出現在教授家裡。
「我剛才說,有一事相託。」
教授靜靜地撫摸著茶杯,彷彿在傳達從杯子上解讀到的信息般說道。
「對。」
「我希望你保護一個女生。」
「一個女生?」
求學期間,我就聽說教授的太太很久以前就過世了,因此,即使他有紅粉知己也不值得驚訝,況且,以教授目前的處境來看,這個女人很可能為此感到煩惱焦慮。我對在這種情況下,教授內心掛念的女人產生了興趣。
可能是察覺到我的想法,教授把視線從杯子上移看,窺視著我的表情,苦笑著說:
「不是你所想的那樣,雖說是女生,但那孩子才十四歲。」
「喔,十四歲。」我也對他露出苦笑,「你女兒應該沒這麼小。難道是孫女?」
「不,是別人的女兒,是我殺害的那個女人的女兒。」
殺害。這個字眼使我們再度陷入沉默。
那是正當的醫療行為嗎?真的有必要嗎?是否徵求家屬的同意?是安樂死或是尊嚴死嗎?由於教授在醫界赫赫有名,各家報社爭相以頭版報導他引發的事件。雖然距離第一天報導已經過了將近兩個星期,報紙上的版面也越來越小,但教授周圍的風波仍然沒有平息。我在進入這幢房子前,看到好幾位像是記者的人在附近徘徊,放在房間角落的電話也拔掉了插頭。
「你會遭到逮捕嗎?」
我問。
「早晚會遭到起訴。一旦遭到起訴,就會進入漫長的司法審判。」
教授用事不關己的冷靜口吻說道。
我有許多問題想要問他。
為什麼要殺那個人?沒有其他的方法嗎?對因此所失去的不感到惋惜嗎?如今會感到後悔嗎?
然而,我最想問的是:
為什麼保持緘默?
這條新聞出現後,我始終期待聽到教授的回應。我以為,他理所當然地會準備好將承受世人檢討的疑問,他必定會向世人提出這個疑問。即使被認為是偽善,被認為是脫罪之詞,他也會這麼做。然而,我猜錯了。他保持沉默,就像是展現英雄主義的好萊塢電影主角。他說過,醫生是神職人員。神職人員無法成為英雄,也不應該成為英雄。聖職人員必須說出自己信奉的話,必須向社會提出自己無法找到答案的疑問。然而,他為什麼保持沉默?
「您曾經說過,醫生是神聖人員。」
教授點點頭。
「這個想法,至今仍然沒有改變嗎?」
教授輕輕閉上了眼睛。他似乎在捫心自問,面對不需要猶豫的唯一答案,自己是否有資格把這個答案說出口。
「對,」
教授張開眼睛。那一剎那,我又看到了那個在階梯教室內震懾莘莘學子的教授。
「沒有改變。」
「是嗎?」
我頷首,重拾剛才的話題。
「您剛才說,要我保護那個女孩子,她遭受什麼危險嗎?」
「不,不是這樣。」
教授停頓了一下,似乎在思考如何將這種感情化為語言。然後,他說:
「可能是罪惡感吧。那孩子年齡還小,需要別人照顧,我卻奪走了她的母親。雖然我很想照顧她,但我沒有這個資格。就像你剛才說的,我可能遭到逮捕。所以,我想起了那篇報導。我知道這是我一廂情願,但如果是你,應該沒問題。」
「她有父親嗎?」
「有,雖然有……」
教授含糊其詞。我也就沒有追問。
「恕我直言,」我說:「雖然我在那個補習班上班,但如果以為我有什麼特殊的方法對待國中生或小學生,那就大錯特錯了。所以,我無法保護那個孩子。」
「但或許可以成為她的朋友。」
「對,如果我和那孩子奇蹟似地投緣的話。」
「我不知道有沒有奇蹟,」教授說著,露出微笑,「我認為你們會很投緣。」
反正,我本來就沒打算拒絕。
「好吧,我會全力以赴試試看。」
「謝謝你。」
教授將雙手放在桌上,向我深深鞠了一躬。
我真的該答應嗎?
回程的電車上,這個念頭不時出現在我的腦海。星期天的傍晚,電車內空空蕩蕩的,車上的人各自投入漫畫、小說、音樂和夢境的世界。
「只要和人相處……」
身體隨著電車單調的節奏搖晃著,我不經意地想起父親曾經說過的話。
「只要和人相處,就會傷害對方,自己也會受到傷害。每個人都一樣。我們,我和你或許沒這麼簡單,或許會毀掉對方,也可能毀滅自己。」
我知道,父親所言不假。當時,我這個剛失去母親的國中生,完全不知道自己能為父親做什麼。然而,回到眼前,即使反覆思考了多次,我仍然無法想像自己能夠在那種狀況下,拒絕教授的請求。
車站到家的上坡道似乎變得特別長。回到只有一間六蓆大房間的公寓,把手上的鑰匙往桌上一丟,不禁嘆了一口氣。脫下夾克,正準備去洗臉時,突然發現視野角落有東西動了一下。放在房間角落的鏡子可以照到入口的那道門,和站在門口的陌生男人。我訝異地轉過頭。一個身穿合身西裝的高個子男人正站在門口。他什麼時候進來的?我甚至沒有聽到平時會發出巨大咯吱聲的那道門打開的聲音。
「請問是柳瀨先生嗎?」
男人問已經張口結舌的我。他臉上的優雅笑容看起來像業務員,但他的眼神中卻有一抹無精打采的影子。
「我就是,」我說,重新穿上夾克,轉身走到男人面前。「有何貴幹?」
「是不是可以和你聊一下?」
在我開口詢問之前,男人從西裝內袋裡掏出名片。
他的頭銜是自由撰稿人。上面沒有地址和電話。名片上只有頭銜和姓名。
「自由撰稿人?」
我問男人。
男人點頭。
男人看起來不像自由作家。從他身上,完全無法感受這個職業令人聯想到的低俗好奇心,高尚的使命感,以及其他所有的熱情和能量。如果說他是立志成為陶藝家卻中途而廢,瞎貓抓到死老鼠地在流行音樂界獲得成功的音樂家,或許我還會相信。男人似乎並不喜歡現在的自己,現在的自己也看不起這個男人。
「什麼事?」我問。
「如果我說是某大學醫院發生的殺人案,你應該就有概念了吧。」
「笠井教授的事?」
「對,笠井。」
「你的動作真快。」我驚訝地說:「你從哪裡打聽到的?」
「我沒有向任何人打聽,」男人帶著優雅的笑容和無精打采的眼神說:「在你離開笠井的家時,我就跟蹤你了。」
「跟蹤?」
我訝異地反問。
「對,我知道這樣很失禮。」
男人看了我背後的房間一眼,似乎期待我邀他入內。我假裝沒有注意到他的視線。
「很遺憾,我無可奉告。」
我的拒絕似乎令男人感到出乎意料。
「我是因為私事去教授家裡,關於這件事,我並不打算告訴你。關於命案的事,我也只知道報紙上刊登的內容。」
「是喔。」
男人像是表示欽佩,又像是嗤之以鼻地嘀咕了一句後,思考了一下。
「既然這樣,」男人看著我頭頂,說:「既然這樣,請你發表一下感想。」
「感想?」
「對。柳瀨先生,身為笠井的朋友,你對這樁命案有什麼看法?」
「很遺憾。」
我把名片還給男人說:
「我也沒有理由告訴你。」
「事情發生在二個月前。」
男人沒有接過名片,甚至無視我的動作。男人將雙手抱在胸前,眼珠子看著斜上方,似乎在搜尋記憶。
「一切都從半夜的時候,一個試圖上吊自殺的女人被救護車送入醫院開始。救護車把病人送進了笠井所在的大學醫院,當時,病人的心臟已經停止了跳動。雖然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終於救回了一條命,但已經完全喪失了大腦功能,恢復意識的可能性幾乎等於零。」
男人將張開的右手伸向仰望的虛空,用力握緊,好像抓住了空中的蚊子。但我並沒有看到任何東西。隨後,男人張開緊握的雙手確認,有點不服氣地搓著手。
「她變成了植物人,只剩下控制自律神經的腦幹。一旦腦幹壞死,心臟停止跳動只是時間的問題。自主呼吸也逐漸衰弱,只能靠人工呼吸器維持生命狀態。」
「我有看報紙。」
我不耐煩地打斷了男人的喋喋不休。男人卻不以為意地繼續說:
「目前,日本的醫院仍然存在著嚴格的階級制度。大學附屬醫院處於金字塔的頂端,教授們又位在大學醫院的頂端。更何況是像笠井那種赫赫有名的醫生,本來根本不可能直接負責診治病人。事實上,這個病人原本也是由另外一位二十多歲的菜鳥醫生負責的。」
男人說的沒錯。如果教授乖乖當他的教授,根本不會和這名病患有任何牽扯。然而,教授在身為教授之前,努力扮演好醫生的職責。在我求學期間,教授的會診時間很長就已經是眾所周知的事。他仔細診察每一名住院病人,細心指導負責醫師,向前來探病的家屬打招呼,傾聽他們的心聲。想必他留在大學裡的時間,遠遠比不上停留在位於大學旁的醫院的時間。正因為教授是這樣的人,所以,才會發生這次的事件。
「如果是負責醫院關掉了病人的人工呼吸器,這次的事件應該不會鬧得這麼大。反正病人不可能清醒,腦幹壞死只是時間的問題。大部分醫生心裡都會覺得,與其拖延幾天,還不如讓病人死得乾脆一點,就不需要在病人身上耗費更多的時間和精力。所以,照理說,這次的事件會在醫院內部解決,根本不會成為事件。然而,關掉人工呼吸器的不是負責的醫生,而是笠井。在女人被送進醫院的第三天深夜,笠井沒有向任何人打招呼,就擅自關掉了女人的人工呼吸器。沒有任何直接關係的笠井下了手,而且選擇在避人耳目的深夜。所以,才讓負責的醫生無法接受。這位菜鳥醫生不惜自毀前程地向報社舉發了這件事。由於笠井的知名度,事件才會越鬧越大。」
男人看著我。他的眼神依然無精打采。好像我必須為他的無精打采負責。
「你有沒有什麼想說的?」男人問。
「只有一句話。」
「我洗耳恭聽。」
我把手伸到男人身旁,推開房門。
「如果你說完了,就請回去吧。」
男人注視著我。他的視線很沉重,帶著令人厭惡的濕度。他到底有什麼打算?我在心裡提防著,但男人移開視線後,很乾脆地放棄了。
「是嗎?」
男人退後一步,恭敬地向我鞠了一躬。
「那我就改天再拜訪吧。請你留著我的名片。告辭了。」
摘自本多孝好12月新書《在一起卻很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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