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日起,於大田部落格線上連載日本第135屆直木賞得獎作品-《隨風飄舞的塑膠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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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風飄舞的塑膠布》線上連載【一】
塑膠布隨風飄舞。在狂風中翻滾、蹂躪、飛舞,縐成一團,在空中飄舞,宛如遮蔽天空的暗雲般擠成一團。天候差得令人絕望,風殘暴的肆虐。輕輕一吹就飄起來的塑膠布可以飛到天際,在它被吹到無可挽回的遠方之前,在被虛空撕裂之前,必須有人伸手抓住它──。
這是艾德的口頭禪。每當有人問他,為什麼會進入聯合國難民最高專員署(United Nations High Commissioner for Refugees, UNHCR)工作,艾德總是用這種方式回答。即使在一開始以為他是「顧左右而言他」的里佳,也漸漸的體會到,這正是他的真實感受。
事實上,艾德無論在哪一片土地上,或是站在哪一片天空下,都拚命用手抓著隨風飄舞的塑膠布。就連躺在東京柔軟床上的夜晚,他也經常被可怕的夢魘糾纏。七年的婚姻生活中,他們共度的夜晚不超過一百天。那股令人討厭的風仍然巧妙的鑽了進來,攪亂艾德的內心,就連這麼短暫的空隙也不放過。
深夜和黎明時分,被像窒息身亡的惡靈般的慘叫聲,一次又一次的令里佳從夢中驚醒。艾德,你醒醒。這裡是東京,是在我們家。里佳撫摸著他被汗水濕透的肌膚,拚命呼喚著他。艾德卻沒有回答,即使醒來之後,他仍然張大雙眼,直直的注視著天花板,彷彿拒絕從噩夢中醒來。每次看到他這個樣子,里佳就覺得艾德冰冷的汗水滲透進入自己的肌膚,情不自禁的微微顫抖起來。總有一天,他會被吹走,和他緊緊抓在手上的塑膠布一起吹到遙不可及的遠方──。
風將永遠的吹,永遠不會停歇。
「我今天三點要去外務省,在此之前,請妳幫我把需要緊急支援地區的資料準備好。還有,三點的時候,通信社會來採訪阿富汗難民的事,里佳,這件事妳應該可以勝任吧?沒有問題吧?傍晚之後,有一個很重要的晚餐會,也請妳陪我一起去。我上個星期就有通知妳了,呃,還有……」
艾德死後大約三個月的這天早晨,上司琳達難得向里佳提出私人邀約。
「還有,今天要不要一起吃午餐?不是商業午餐,而是我私人有些話想和妳談談。」
終於來了。今天將要宣佈自己被開除了。里佳頓時做好了心理準備。即使再寬容,再有耐心的上司,忍耐也是有限度的。
這也難怪,這三個月來,里佳也覺得自己是辦公室的包袱。無論做任何事都心不在焉,常常犯一些粗心導致的疏失。重要的約會也常常忘得一乾二淨,今天晚上晚餐會的事,也早就從她的記憶中消失了。就連通勤路上的櫻花樹已經開花了,她也是在今天早晨感覺快要下雨了,抬頭仰望天空時,才看到盛開的花瓣已經遮蔽了天空。沒想到,春天已經來了。
「我知道了,那我們就一起吃午餐……。時間呢?」
「十二點半怎麼樣?在此之前,我還有一個會要開,我們直接約在餐廳吧。去『鐵門』怎麼樣?」
「大白天就吃牛排嗎?」
「我想給妳好好補一補。如果妳的臉色繼續蒼白下去,會讓白人職員多沒面子。」
非裔美國人的琳達經常說這一類的笑話。
「好,那就十二點半,在『鐵門』見。」
接到職員失格最後通牒之前的三個小時。回到祕書室後,里佳習慣性的打開了電腦,但即使在所剩不多的三個小時,她也無法讓自己積極起來。
她有很多需要處理的工作。首先,必須核對遞交給外務省的申請緊急支援的資料,還要確認為通信社採訪準備的最新資料中,有關阿富汗情勢的附件。UNHCR非洲局長將在三個星期後來日本的行程也還沒有調整好。
里佳把所有這些事都丟在一旁,隨性的點選了Outlook。今天,又有好幾封郵件經由UNHCR日內瓦總部寄到她手上。
有關安哥拉難民遣返所引起的諸多問題的陳情。
獅子山共和國要求更多援助金的申請。
來自雖然內戰已經結束,但治安仍然無法改善的斯里蘭卡的現狀報告。
最近,里佳終於知道,只要把心放一邊,就可以輕而易舉的處理這些會引起陣陣痛楚的工作。
然而,一旦把心放一邊,就不再是稱職的UNHCR職員。
例外的是,這一天,其中的一封信打動了里佳。這是專門保護來自緬甸難民的泰國西部的支援金分配報告。里佳瀏覽著向來以冗長著稱的「聯合國式」英文的目光突然停了下來,好像絆到了小石頭。在冗長的文章最後,出現了這麼一段追加內容。
〈我發自內心的為艾德華‧韋恩的事感到遺憾。生在第一線,為第一線捐軀的他,他純潔的精神,以及他的臨終,都將令我感到永遠的驕傲。衷心的向家屬致上哀悼之意。〉
這位職員應該認識艾德。也就是說,最後的弔慰是暗地裡寫給里佳的。如果里佳不是艾德的「前妻」這個曖昧的角色,他會更直接的傳達他的遺憾嗎?
前妻──這種不上不下的立場也令里佳本身感到十分困惑。如果沒有和艾德離婚,里佳在三個月前接到噩耗時,就可以立刻飛到阿富汗,抱著他的遺體放聲大哭,和眾多朋友一起為他的死哀悼;就可以大剌剌的唉聲嘆氣,名正言順的為他服喪。然而,正因為他們在兩年前結束了法律上的關係,里佳不允許自己放肆的悲嘆。
既然當初無法徹底的愛。自己的心斥責著即將被淚水淹沒的自己。
既然當初無法徹底的被愛。她斥責著至今仍然思念艾德的臉、聲音和肌膚的自己。
然而,她猛然發現,至今仍然緬懷著那段無法徹底的愛,也無法徹底的被愛的日子。
第一次見到艾德是在十年前某個完全不可能摻雜任何戀愛感情,極其公事化的場合。
當時,在外商投資銀行任職的里佳在《日本時報》的徵人廣告上看到UNHCR剛好有空缺,於是就去應徵。經過資料審核後,在筆試之前的面試時,艾德正是面試官之一。
不穩重的男人。這就是里佳對他的第一印象。對當時在UNHCR東京事務所的艾德來說,新職員的錄用考試根本不是什麼有挑戰性的工作。在面試期間,顯得心神不寧的他不時用英語提出一些帶有挑釁的問題,打斷制式的一問一答。
「從收入的角度來看,即使說得再保守,妳的轉職都不是明智的決定。如果妳離開現職,來到UNHCR,妳每個月的存款金額會少很多。還是說,妳已經賺夠了,根本不在乎錢的問題?」
因為父親工作的關係,里佳高中之前都在芝加哥,大學時代,也曾經去倫敦短期留學。英語對她來說,就像是第二母語,用英語回答完全沒有問題,但她費了好大的力氣,才克制住自己也用和艾德相同的激烈方式表達。
「你說得沒錯,在目前的公司,我的年薪是其他同齡的人望塵莫及的,在那裡學習的外匯和證券的結算,以及美式的經營方式,都對我有很大的幫助。但是,每天工作到身體都吃不消,被經銷商罵,還要應付上司極日本式的無聊應酬。當我發現自己對這份工作無法產生驕傲時,就覺得一切都很空虛。」
「無法產生驕傲?」
「你應該聽說過投資銀行靠買賣不良債權獲得暴利,利用發展中國家的弱點進行貸款吧?」
「以負債為名支配貧窮的國家,聯合國的世界銀行和IMF的手法也一樣。」
「至少UNHCR不一樣。我聽說為了保護難民所設置的UNHCR在聯合國系統中,也是經過考驗的第一線主義,展開各項支援活動,保護弱者。而且……」
「而且?」
「聯合國的事務所都很歐美化,不會有上下關係的糾葛,也不需要為一些無聊的人際關係煩惱。」
艾德淺色的眼眸中掠過一絲冷笑。
「原來如此。妳以前就對難民問題有興趣嗎?」
「我並沒有專門學過難民問題的相關知識,但在大學時,曾經學過開發中國家經濟,在倫敦留學期間,曾經專攻國際溝通論,因此,很精通開發中國家面臨的各種問題。另外,倫敦大學的艾曼紐‧哈瓦德教授在編寫《民族學大全》時,我也擔任助理工作,參與了調查,在民族紛爭和內戰方面也有充分的知識。當然,如果有幸被UNHCR錄用,我打算重新學習難民問題,絕對不會讓你們後悔錄用了我。」
在里佳工作的投資銀行,派不上用場的員工會遭到公司無情的解雇,能幹的員工大部分都因為過勞而紛紛求去。在那裡生存了五年的經歷,使她對自己深具信心。很好,妳回答得很漂亮。艾德露出這樣的眼神,聳了聳肩,由其他工作人員繼續發問。面試結束時,聽到「結果日後會通知妳」的宣告,里佳正準備離開,艾德好像臨時想起似的再度開口發問。
「最後,再請教妳一個私人的問題。妳剛才有提到極日本式的無聊應酬。」
「啊?」
「妳剛才說,不得不應付上司無聊的應酬。」
出乎意料的問題令里佳有點不知所措,但還是四平八穩的回答說:
「比方說,下班後去喝一杯之類的。」
「喝一杯?」
「一旦上司開口,就無法拒絕。雖然那是一家外商公司,但我的直屬上司是一個如假包換的日本人,所以,就會有這樣的職場環境。一旦拒絕,第二天桌子上就會多出比平時多一倍的工作。」
「哈哈哈。」
艾德靠在椅背上,點頭如搗蒜,然後,突然向前探出身體。
「對了,等一下去喝一杯怎麼樣?」
「啊?」
艾德毫不猶豫、也沒有絲毫的膽怯,大大方方的邀約。面試過程完全都在掌握之中的里佳,第一次慌了神。
「等一下嗎?」
「對。」
「喝一杯?」
「嗯。」
「這……今天有點不方便,我等一下還約了人……」
當她眼神不由自主的飄移,說話開始吞吞吐吐時,艾德漸漸收起嘴角的笑容,眼神如箭般的直視著里佳游移的視線。
「如果覺得困擾,可以明確的說不。職場環境是靠彼此的意志和努力建立起來的,至少我明天不可能放一大堆的工作在還不是這裡職員的妳的桌上。」
如此這般,里佳順利的得到了那個空缺,從企業戰士搖身一變成為國際公務員後,他們之間也經歷了很長一段時間後,才發展出「喝一杯」的關係。
里佳一開始被分配到負責募集援助金和資料管理的部門,雖然同在東京事務所內,和宣傳部的艾德最多只有打招呼而已。
位在面向青山大道的UN辦公大樓六樓的UNHCR辦公室採用的是歐美風格,靠窗的位置有好幾個辦公區。總共有十三名職員,其中四名擔任管理職務的專員,九名是普通職員。包括艾德在內的專員都有各自的辦公室,和擔任輔佐工作的一般職員在待遇上大不相同。然而,或許是因為UNHCR的氣氛在聯合國中也被視為很外向的部門,再加上所有辦公室都隨時大門敞開的關係,兩者之間並不會感到隔閡,反而建立了一種很開放的親密關係。
某天晚上,正在加班的里佳經過艾德辦公室門口時,從敞開的辦公室門內傳來「啊噢!」的一聲抓狂的嘶吼。辦公室內經常可以聽到這個奇怪的聲音。還是敬而遠之為妙……里佳躡手躡腳的走了過去,然而,經過的時候,抬頭瞥了一眼,剛好被艾德的眼神捕捉到了。
艾德在電腦前聳起肩膀,露出好像準備在地上打滾的喜劇式悲痛表情。里佳無法將目光從他的表情上移開,然後若無其事的走開。
「這次又發生了什麼事?」
無奈之下,里佳只好問道。
「哪裡又出現了新的紛爭?難民營又發生了暴力事件?還是運送救援物資的貨車遭到了襲擊?應該不是工作人員遇難吧?」
幾年前,一直輾轉在蘇丹、賴比瑞亞、吉布地等各地第一線營救難民的艾德,經常會收到來自各事務所的現狀報告和私信。他和當地難民和工作人員直接交談,建立了感情,因此,他接到不好的消息時所受到的衝擊,根本是一直留在東京的里佳等人無法想像的。
艾德用力甩了兩、三次頭,好像沾到泥水的鳥想要把身上的羽毛甩乾一樣,然後,重重的嘆了一口氣。
「尼加拉瓜難民營的菜鳥工作人員不知道哪一根筋不對,竟然訂購了大量黑豆。從明天開始,每天吃飯的時候,都會聽到難民的嘆息。」
「黑豆有什麼問題嗎?」
「尼加拉瓜人的主食紅豆飯必須加紅豆,這是他們的曾曾曾曾祖父、祖母的時代就規定的。你們日本人應該也有絕對不能馬虎的地方吧?比方說,妳會用白豆煮紅豆飯嗎?或是用埃及豆做納豆嗎?日本人很喜歡喝啤酒配毛豆,但恐怕無法用毛豆做豆腐吧?」
「我們家附近的豆腐店有賣毛豆豆腐。」
「如果叫妳每天每天都吃毛豆豆腐呢?」
里佳攤開手掌。身處聯合國的職場,自然而然的會學會這些肢體語言。稍微誇張一點的感情表達方式剛剛好。
「如果作為每天的主食,當然最好是一般的豆腐,但是……」
「但是?」
「如果是重要的任務,每天吃毛豆豆腐應該也無所謂。」
正在為黑豆苦惱的艾德聽到這句話,似乎為大腦注入了新的燃料。
「當然是重要的任務。託妳的福,我剛才想到一個好主意。我要調查一下人類對於脫離傳統飲食文化的主食的適應能力。怎麼樣,是不是很有挑戰性的任務?」
艾德一臉嚴肅的說這番話時,很明顯的是在意氣用事,里佳也受到了感染。
「好。」
里佳簡短的回答後,轉身離去。兩個星期後,把一份報告交給了艾德。上面詳細記錄了十四天來,把毛豆豆腐當作主食的菜色、飽足感、身體狀況和體重的變化。
艾德發出感嘆的聲音。
「哇噢,真是太令人驚訝了,真了不起。」
「有沒有成為一次有意義的調查?」
「豆腐真的是健康食品,減肥效果也很理想。哇,真是太厲害了。我也要以此為參考,明天開始吃豆腐。辛苦妳了。」
艾德經常用這種調皮的惡作劇讓人感到哭笑不得。當對方一時疏忽,靈魂處於真空狀態時,他就會一隻手用力抓住對方毫無防備的心。
「妳完成這項任務後,目前是怎樣的心境?」
「一看到豆腐就會膩。」
聽到里佳毫不猶豫的回答,艾德第一次發出了發自內心的愉快笑聲。
「那今天晚上我請客,妳想吃什麼都沒關係。」
「啊?」
里佳真空狀態的靈魂出其不意的被艾德抓在手心,艾德說:
「要不要去喝一杯?」
-未完待續
請問:在小說中的里佳,第一次見到艾德的印象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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