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怕,一旦放棄了,讓心跨越那條線,
將會完全失去自己的樣子……
我坐在塑膠椅上,思考自己怎麼在十年之間,從熱愛生命變成厭棄尋死。我是一個熱愛生命的人。這句話,我說起來,一點也不害臊。爸爸對我說,以前的我常常早上睡醒一睜開眼睛,就笑得好開心,對他說:「今天陽光好漂亮,今天又是開心的一天!」為什麼我會變成這個樣子?
這是一棟文教住宅區內的透天厝,地板用仿花崗岩的雜色磁磚拼起來,一樓是無人的接待櫃檯,二樓是一間網路上評價良好的物理治療所,秋日正午的光線從落地窗外打進來,很是整潔、明亮,而我所在的位置背對著陽光。我前幾分鐘才從樓上走下來,首次碰面的治療師告訴我,前面還有病患,請我在樓下再稍等一下。他是個頂上無毛、身材壯碩的男子,隨意穿著T恤和短褲,有一雙像熊貓的瞇瞇眼,很親切。可是,我卻連多一秒鐘也等不及了。
我的上半身像是一塊菜市場的死豬體吊掛在鐵架一樣,沉甸甸提不起勁,雖然心裡拚命想在塑膠椅上坐好坐穩,實際上我卻是半躺著。雙腳蜷縮在椅子下方的空間裡,只以駝背上的一個小支點靠著白色椅背,腰部懸空一大截,這是我多年來的坐姿。因為髖關節的受限,我已經很久無法在椅子上坐好了。我拿起手機,翻看家人昨天才告訴我的一串電話,說是朋友特別介紹的物理治療師,診所就和我的老家位在同一條街上,要我一定去試試看。這十年來,我試過國內無數間醫院、物理治療所、民俗療法和廟宇,不管多遠、多陌生之處,我都願意去,幾乎搭遍了所有的交通工具。高鐵、火車、計程車、台北捷運,或開著車,或騎摩托車,或走路,努力前往遙遠的鄉間和都會區雜亂的巷弄裡,徘徊於「聽說有效」「聽說有名」的醫療院所廊道上,或是密醫的家裡,有時則步入了神明的居所,甚至搭過飛機,抵達另一國度去尋覓。我的心境,從相信可以找到治療我的人(或神),到認為可以找到治療我的人(或神),再到不論如何就去試試看吧,最後變成我不想去、感到疲憊不已,可是如果不去也沒有其他辦法。我懂,即使去了也不會有辦法,但我只能繼續徒勞無功,否則生活將無以為繼。我怕,一旦放棄了,讓心跨越那條線,將會完全失去自己的樣子,我常想到新聞媒體報導的那種放逐自我的社會邊緣人,眾叛親離、病痛纏身,且一蹶不振。那是連靈魂也厭棄了彼身,徒留軀體,眾人會驚訝於我像是變成另外一個人,就這麼無愛、無歡、無望地過完這輩子。
走了千山萬水,這一間物理治療所就在我家街上的另一頭,但很莫名其妙的是,之前我從來沒有生出想要走進去的念頭。它靜悄悄地在那裡開張,玻璃門口用白色簾布遮起一切,望不穿。開車路過的人,也只是瞥一眼它的藍色招牌,車子便揚長而去。我曾經上網搜尋,沒有人分享看診經驗。事實上,這陣子的我已灰心於尋覓醫生的過程了。多年來,重複述說自己的病史,抱著一疊燒錄光碟和厚厚的病歷,四處地說呀、笑呀,不管我聽見什麼回應,都要打起精神來,樂觀起來,裝出年輕人的樣子,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收斂起真實的情感,保持著醫病之間應有的淡漠距離,內心並恐懼著這位醫生之後要告訴我什麼答案,恐懼著,等一下的治療應該又會很痛了吧,但往往最多、也最殘忍的恐懼是,當他們說:「對不起,無法幫妳。」
醫療,想到都令人反胃起來。可是此刻,我很需要有個盼望,什麼都好,讓我能夠活過今天。不對。不只是需要,而是如果再沒有一件事情可以期待,就活不下去。
「你好,物理治療所。」一個女性的聲音,接起電話。
「妳好,我想預約看診,請問這個禮拜可以嗎?」
「請問妳是哪一方面的問題呢?有醫生診斷證明書或X光嗎?」
「我有不明原因髖關節炎,已經很多年了,都不知道病因,治療無效。我去
年開過清創手術,但好像變得更嚴重了。我有X光片。」
「我們最快要等到兩個禮拜以後喔。」
「……對不起,不能再更早一點嗎?」
「沒辦法,要等。」
「可是我怕……我怕兩個禮拜以後……我就不在了。」我對著話筒,努力忍住哽咽的聲音,但我想她聽得出來我的意思。
「這樣也沒辦法,我只能幫妳排在兩個禮拜後的週四,好嗎?」在一陣很長的沉默之後,我說了好,再掛上電話。
並不是你說要去死了,這世界就會心疼地拉你一把。人生是如此,奇蹟只在電影裡。我想,這間物理治療所大概也不能幫助我,嗅不出一點我們之間深有緣分的味道,就像之前所有、所有我去過的地方,見過的人一樣,可是我還能夠怎麼辦呢?我擦了眼淚,壓一壓眼睛,再深呼吸幾口氣,好讓鼻子不那麼紅,然後戴上一張正常的臉色、換上正常的聲音,一跛一跛走到樓上,先去赴今天約好、第一次見面的,又一個新的物理治療師。
本文摘自 大田出版 邱子瑜《願受傷後能重新活一遍》
《願受傷後能重新活一遍》
記37個醫療代號,我的漫漫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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